抢救
2023-09-02 20:5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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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大批儿童从敌人的炮火中抢救出来”。

——海宇《保育工作的检讨》

一九三九年的五月,正是桃红柳绿、莺歌燕舞时节,却是阿Z每年最难熬过的青黄不接“春荒”时期。

阿Z今年整整十岁了。论个头,却比同龄的小伙伴矮一个头。论块头,又比小他两岁的小伙伴瘦一大圈肉。一头乱蓬蓬的头发,相互粘黏支撑着如铁丝直刺苍穹。赢弱单薄的身上老是穿着一身污黑的几处露出乌黑色旧棉絮的棉袄棉裤。光赤的脚板上也老是踢拉着一双从垃圾堆上捡来的烂掉了鞋后跟的浅沿口布鞋。小伙们见他无论是炎热酷暑的三伏天,还是天寒地冻冰天雪地的三九天,总是这一身衣服,便讥嘲他是现世活宝小活佛济颠。只有那浓眉下黑白分明的大眼,不停地闪烁着对小伙伴不屑的光亮。  

阿Z与他成了无名烈士的先祖阿Q比,生活更是惨苦!

冬天,阿Z使劲儿地吞咽过无油无盐干豆渣,喝过麦麸熬成的稀汤,香甜地咀嚼过野火余烬里煨焦的空花生壳;春天,他吃过地米菜、灰灰菜、黄蒿苗等野菜,也吃过从垃圾堆上捡来来的豌豆荚空壳;夏天,他啃过仍在路边的西瓜皮…….。他成了人类中的食草动物。连猪狗闻闻便走开的东西,阿Z也能狼吞虎咽地吃下去。阿Z不知道什么是苦,什么是乐,只有在他胸中积满了难受的时候,便会独自选在风雨电闪无人的夜晚沿着咆哮的江水,伴和着风声雨声和霹雳,大声地尽情地嚎哭着,让雨水混合着泪水淌满了又瘦又黑的小脸。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感受到一点舒畅,一丝轻松,一缕快乐,一丁丁儿人类应有的正常感觉。他从来不在人们面前掉眼泪,那只会引来讪笑和石子。只有一次是例外。当他转过一条小巷口时,听到一个女孩正在唱歌:“小白菜呦,遍地黄呦,两三岁呦,死了娘呦,…..”。稚嫩的、轻柔的、带点淡淡忧郁的歌声,一下子戳住了他的心。他靠在巷口的墙角里,大颗大颗的泪珠,随着歌声,成串地静静地滚过脸颊,滚落在胸前。二十步外坐在屋檐下小凳上的小女孩,手里拿着咬过一口的馒头,一边晃动着小凳,一边轻柔地唱着。当小女孩回头突然看见一双大大的泪眼正茫然地望着她,便赶快站起来要躲进屋里去,在一脚跨过门槛时,又回头望望阿Z,想了想,又缩回脚,胆怯地走到阿Z身边说:“你是饿了把?你别哭了,给你!”馒头塞在阿Z手里。小女孩被她急步赶来的妈妈拉进屋去了。阿Z用袖头擦干了泪水,吃完了馒头,心里老想着那张圆圆的像月亮的小脸。

阿Z是原始森林里自生自长的一株嫩草芽。

阿Z的爷爷原是教私塾的先生,只因军阀年年打仗,土匪到处烧杀,又是水涝旱灾,上学的人少,也收不足学粮,终于没有熬过春荒,饿死了。奶奶拉着阿Z的爸爸到外地去讨饭,路上便将阿Z的姑姑送给人家当了童养媳。以后,阿Z的爸爸长成了大人,又被军阀捆走。妈妈住的一间十多平米草棚也被土匪烧了。妈妈也送大姐姐给人家当了童养媳,每日讨饭养活阿Z一个。如果妈妈找到了零活,妈妈就从天黑忙到天亮,替太太们缝、补、洗。妈妈天天哭,瞎了双眼,后来在春荒中得病饿死了。临死还拉着阿Z的手,满眼含着泪。每当阿Z想起妈妈每次吃饭的时候,总是挑起碗里野菜抖了又抖,确信上面没有粘留一粒麦仁时,才把野菜吃掉然后把积聚在碗底的一口饭倒给自己吃时,便忍不住哽咽。妈妈呵妈妈!

现在,只有阿Z一个来熬这青黄不接要命的春荒了。今天,他已经吃了几把豌豆荚,又吃了在路边捡到的两根拇指粗的胡萝卜,肚里觉得好受得多了。近午的阳光晒得他浑身发热,脱下了小棉袄,精赤着脊梁,向处于镇中心的广场走去。那儿正一阵一阵地响着锣声。

阿Z从围观的人腿缝里钻到里圈。人围成的圆圈里,一个留着长辫子细高个的姑娘正跪伏在地上哭泣,敲锣的老汉“当啷”一声扔下锣,举起鞭子向姑娘打去。姑娘沿着场子跑,老汉沿着场子追。阿Z看着老汉追近,便两手支在身后地上迅速地伸出一只腿,绊得老汉踉踉跄跄爬在地上,姑娘一见,赶忙转身回身扶起老汉瞪了阿Z一眼。

“孩子,你、你、 你不唱,爷爷……还……还要打…..打你……”老汉推开姑娘,又拾起鞭子举了起来。

“不准打人!放下你的鞭子!”话音未落一个穿工人服的青年已经跳进圈里扑向老汉夺下鞭子仍在地上。

“孩子,”老汉伸出双手揽住扑来的姑娘的头,伤心地大哭起来。

原来爷孙俩是从东北流浪到此地来的。日本鬼子抢占东北时,儿子媳妇都被日本鬼子枪杀了,一路上就靠姑娘沿街卖唱度日。已经两天没有吃饭,姑娘实在唱不动了。

阿Z含着眼泪从破小棉袄兜里掏出两个小红萝卜递给姑娘。

“快吃把,吃了就饿的好过一些了…….上面的土,我刚才擦掉了的。”

姑娘没有捡纷纷扔进场子里的铜钱,却接过小萝卜,弯下腰拉住阿Z的手,笑吟吟的说:“谢谢你呀,小朋友!”又问他,“几岁了?叫什么名字?爸爸妈妈呢?”姑娘听完了回答,脸上的笑意消失了。蹲下身子用白净的手绢儿揩拭阿Z汗津津的脸,然后掏出几枚铜钱包在手绢里,放进阿Z的口袋,告诉他:“我们是县城里来的抗日宣传队,另外两个组在十字街口贴墙报,教唱抗日的歌,还收容像你这样的小朋友到战时儿童保育院里来,送到大后方去读书,你就跟我们去,我作你的先生,好吗?”

阿Z双眼放光,用劲儿地点头:“行!”

穿工人服的青年也是宣传队员,还在讲团结起来一致抗日的道理,并动员大家把孩子交给他们送到后方学文化,打走万恶的日本鬼子后再送回来。

“日本飞机!”远处一声惊呼,人们立刻四散奔逃。大街小巷,人喊驴叫。人挤人,人推人,人绊人,人碰人,乱糟糟一片。

“老乡们!莫乱跑,快趴下!”姑娘和几个宣传队员大声喊叫着,各自分头扑向人群,把张惶无措的人们按倒在屋檐下。

日机在头上啸叫,炸弹在身边爆炸,房子在倒塌,浓烟卷上了天空。人声却完全沉寂了。远处还不断地传来日机扫射 “哒、哒、哒,哒哒哒”的机枪声。

阿Z惊骇中跟着姑娘跑,最后在炸弹刺耳的啸叫声中,他被姑娘压在身下,在轰然一声惊天撼地巨响以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当宣传队员使他清醒过来,见他没有受伤以后,便又匆忙地去抢救其他人员,指挥人们截断火路。

广场上放了几十具血肉模糊的残缺尸体。四乡的老汉、妇女流着泪寻找、辨认着尸体。阿Z在战壕边的临时救护所里认出了正在为伤员包扎的扮老汉的宣传队员,他说:

“小家伙,算你命大,还完好无损地活着。救你的那个姑娘叫林企华,呵呵…….对对对,是女先生,她是马来西亚的华侨,受了伤,已经送往县城的医院去了……呵,你去找个地方洗洗吧,看你这身上、衣服上尽是血,洗了以后,马上到这里来找我!咱们一道儿回县城。”

阿Z出了南街便到了汉江边。江岸上凌乱地放着几具破船壳;几根船桅杆,半截还拖在水里扯连着几片碎帆布,正随着浪花一沉一浮地飘动着。江堤边又添了好几个新坟包,头裹白布的人正在坟前哀哀的泣哭。十几条高桅杆的运粮船停靠在码头上,日机一颗炸弹下来,沉的沉,翻的翻。有两条船被炸成碎片,桅杆也断成几截,两户船民也没有活出一个来。阿Z第一次看到了世界上最疯狂的杀人恶魔,小小的心灵,在血与火的映照中,在炸弹的爆炸和机枪的扫射中,装满了对日本侵略者的憎恶和仇恨。

夕阳放出晚霞时,一支队伍沿着江边向东疾走。三匹马喷着响鼻跃上江堤,骑在中间马上的人举起望远镜巡视着江对岸。那是绵延起伏的青山和山脚下绿树掩映下的村落。

“小朋友,这个镇叫什么名字?”那人放下望远镜俯身问早已站在马旁边赤条着身子的阿Z。旁边的一块青石上晾着还带有血痕的扔掉了烂袄絮的夹衣。

“竹篠镇。”阿Z走到那匹马头前问:“你们是打日本的吗?”

“是呀!”那人上下打量着赤条着身子的阿Z,高兴地的回头对身后两个人说:“宣传搞得不错嘛,连这样的小家伙也晓得打日本了!”

“我也要跟着你们去当兵打日本鬼子!”阿Z边说边跑到青石上穿上半干的夹衣又站到马头前。

三个人跳下马,中间那人蹲下身子张开两只大手把阿Z举到空中,又稳稳地放回原地,“孩子,你太小了,你看这只马枪都快有你重了,你举不起枪,怎么能打鬼子呀?”

“我可以天天学!”

“好,有志气!不过你要先在家里跟着大人练,等你长大了,我来接你。…….什么什么?没有家了…….哦,原来是这样!”那人沉默了一会儿,站起来望望身后的小镇,皱紧了眉头。

“孩子,我们没有钱给你,这几个馒头你带上吃,到县城里去找保育院去吧,他们会收你的。去了以后要好好读书,长大了好打日本侵略者。”

三个人上了马,下了江堤,很快消失在东去的队伍里。晚霞渐渐变淡了。

阿Z回到战壕边,临时包扎所的帐篷没有了,宣传队已撤回县城。他一边沿着汽车路向东赶往县城,一边啃着干硬香甜的馒头。这次进城,虽然要摸四十几里的夜路,胆子却是最壮的一次,因为衣兜里不仅有馒头,还有一个白手绢儿里包的八枚大铜钱,版面上铸着“贰百文”的字样,这可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得到的一笔巨款。他要先到医院里找手绢儿的主人,然后再找保育院。夜色逐渐浓起来,没有月亮,天边已经出现了几颗星星在闪烁。长齐阿Z胸脯的麦苗在轻轻的夜风中摇曳,唦唦作响。到了深夜,偶尔驶过一辆嘎嘎怪响的汽车,远远射来昏弱的光。这时就会看到纤瘦的阿Z,正有力地摆动手臂,勇敢地迈出细细的腿,向前走着。

这个县城,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它是南北的枢纽,东西的咽喉。汉江和铁路、公路在城边擦肩而过。西南两面,层峦叠嶂, 屏障环城耸立,尤是藏龙卧虎之地。东北两面,沃野无垠,间有一脉丘陵起伏,盛产的粮、棉、油,更是不可或缺的战略物资。这里的居民彪悍善斗,十里之内,必然开设有武学堂,几乎村村都有武教师,民风勤劳朴实,好文守礼,日出而作,日入未息,言必行,行必果,决不持勇斗狠,惹是生非,又实在是一个寓兵于农,寓农于兵的理想据点。所以,凡是历史上发生过的战争,不论是朝代的兴亡,还是一度崛起的动乱,在这个县城的四周和城里,都发生过极为惨烈悲壮的争夺战。日寇对这个县城当然也是垂涎三尺,志在必得的。除了以十万兵力作正面推进两翼包抄外,还每日以数十架日机对城里建筑和城外村镇进行狂轰滥炸及歇斯底里的低飞扫射。但是有时候,当日机正从东面窜出白云向县城扑过来时,西边云层里便会闪电一般出现了苏联援华的空军机群。一刹时,空中便响起了“卜卜卜”的机枪声,蓝天上漂浮着屡屡青烟。有的日机拼命飞向云中逃逸,有的机头向下没命下窜。这些飞机后面,都有一架或是两架飞机紧紧咬住,穷追不舍。最后总是日机在慌张中把炸弹撂在城外,有时还栽下一两架飞机,其余的溜进云朵,逃之夭夭了。

饱受日机轰炸扫射之苦的居民,一有空战,便会毫无惧怕地或站在寨墙上,或站在村舍间的高土堆上,或站在麦苗中的战壕边,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无不兴高采烈,看着日机的狼狈逃窜,连连高声呼喊“打得好哇!打得好哇!”出出心中久已淤积的闷气。

随着战线的逼近,空战逐渐减少。日机却更是频繁出动,轰炸公路上的汽车牛车,汉江里的大小木船,低飞扫射田间小路上的行人。

李宗仁的第六战区长官司令部驻在城里。

一到夜晚,被炸死的人已经掩埋,被炸伤的人已经抬走,街面的瓦砾已经清除,没有被炸毁的街面和商店,虽然在墙壁和门楣上嵌着弹片,留有弹迹,也还是立刻变成灯火辉煌的一片。街道上,商店里,餐馆中仍然涌动着人流。最受欢迎的顾主是那些身着武装带,腰挂小手枪或是一柄短剑,脚登长筒马靴,臂腕里吊着一个旗袍女人的军官。他们气概轩昂,挥金如土。

阿Z几天来就在这样的县城里,穿大街走小巷,逢人就问“先生,林企华住在什么地方?”对方不是摇摇头,便是厌恶地挥挥手要阿Z“滚!”阿Z的白手绢早已变成了黑手绢,铜钱也已经变成烧饼在肚子里了。从昨天起,肚子便已经是空空如也。现在是深夜,他抱紧了双肩,蜷缩着身躯,靠在墙角里,露宿在街檐下的青石板上。他似乎又听见那温柔亲切的声音,恍惚看到那天使般的微笑,那明净的双眼里在滴泪,那泪落在他的小脸上,小手上,冰凉冰凉。小小的心里刹时充满了温暖,他急切地大叫一声扑过去:“林先生,”可是,他醒了。夜空一片漆黑,随风飘进檐下的雨珠打在他的脸上。他站了起来,他饿极了,也冷极了,在极其难受中他淌着泪,用力地踏动着两只麻木了的赤脚。

在曦微中,阿Z拖着瘦晓得身子走在小巷里,他多么希望在街道边的阴沟里能够突然发现半块萝卜什么的。

“孩子,你还没找到?”

阿Z抬起头,迎面站着一位老奶奶,花白的头发,慈祥的面容,一双小脚。呵,这是前天他询问过林先生下落的老奶奶,这位老人家还给了他一碗饭吃哩。

阿Z望着老奶奶,流着泪,摇摇头。老奶奶拉起他的冰凉的小手:

“孩子,我先送你到一个有饭吃的地方去!”

老奶奶迈动小脚,急匆匆地蹒跚在樊城的沿江西街上。这是一条冷落僻静的半边街,北面是汉江水,每年汛期,从上游排空倾泻而下的浊浪带着凄厉的呼啸声,拍打着半边街上居民户的檐石。现在是汛期的间隙,江水成了一弘碧溪,退出了两边大片的沙滩,在江中央蜿蜒而又温柔地潺潺流动着。半边街上的居民,也就隔三差五的出现一两家小饭馆,或者门前放只独凳,上面或是几包烟,或是几只碗一壶茶,等待它们的顾客。向西走到街的尽头,一座牌坊坐北向南面江耸立。牌坊的东拐角处是一间小饭馆,阿Z远远地就听到从里面拥挤出来的嘈杂喧闹的孩子声音。老奶奶拉着阿Z的小手走到饭馆门前高声叫着:

“先生,先生,我又给你们送一个流浪儿来了!”

阿Z被老奶奶推上饭店的青石台阶。里面的几张饭桌旁围满了小孩。几位年约二十左右的女先生,正手忙脚乱地在孩子中间安排座位。

“好好好!谢谢您老人家!”话音未落,一位女先生已经从老奶奶手里接过阿Z的手,顺势就用双手托在阿Z的腋下,轻轻一举,阿Z就从空中飞越过几张饭桌,插坐在最里面饭桌边的长凳上,随即面前便放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当他拿起筷子,回头张望老奶奶时。老奶奶早已走了。

饭后,孩子们都在饭店门口排队。阿Z站在队尾,向来时的路张望。他希望再看到老奶奶,给她磕一个响头,迸着热泪喊一声奶奶。然而在这些由近而远稀稀落落的行人里,没有一个像奶奶的身影。在他稚嫩的心田里,曾在福音堂听过布道者悲天悯人的声音,也曾幻想遇见神仙被超渡出苦难,而这些又都只能使他在乞求中更难过,在渴望之后更绝望,那幻灭的痛苦,比没有幻想的痛苦更痛苦。而老奶奶引他走入的路,比虚无的赐福、幻想中的超度更美好,因为现在他的小小胃里,已经不再是只有一种饿的感觉了。领受了虚无的赐福和幻想的超度,需要你毕身感恩,用生命还债。老奶奶什么也不要,就这样走了。

“快走把,掉队了!”先生轻轻扭过阿Z的面庞,又轻轻地推了他一下。他跑了几步,追上队伍,进了牌坊,穿过小巷,走进了一所天主堂。

一条条靠背长椅,双双并拢,就成了两边有栏杆的床。同床小伙伴十分勉强地接纳了阿Z。睡下以后,小伙伴却又是脚踹又是扯走盖被,给阿Z颜色看。阿Z默默中极力缩小身体,蜷缩在一角。在十八层地狱里仰望见头上的十七层地狱便是天堂,何况身下还有一角铺被,这比阴雨天中湿滑的青石板已经好到天上去了。

手电的光透过包着的手绢发出淡淡的光,当巡视到阿Z这里时,阿Z被轻轻地抱起放进床里,又替他掖好被角。当看到那张青黄瘦削的小脸,也会在余光下露出纯真的微笑时,那余光就像凝结住了一样,久久没有移开。一个留有短发的秀丽头影弯了下去,悄悄地俯在阿Z脸上,在那不会比垃圾堆更干净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早晨的阳光洒在天主堂庭院里几棵高大的梧桐树上,瞿瞿的哨声拖拽着长长的尾巴在教堂上空回荡,“起床啰,起床啰!”先还是只有先生喊,以后就只能听到孩子们的一片喧叫了。

阿Z一咕噜爬起来,站在床上举起双臂,又深深地心满意足地伸了一个懒腰。似乎是只有这一夜才睡的这么惬意。

“阿Z!”阿Z一惊,这儿怎么会有人认识自己。他转过头向喊声望去。一位先生正从门口向他走来。先生的脸上洋溢着欣喜的微笑。

“林先生!”他从床上蹦下来扑了过去。

林企华蹲下身来,一手楼着扑过来的阿Z,防他跌倒,一手为他擦拭冲开脸上的污垢成为小溪的眼泪。

“别哭,别哭,好孩子是不兴哭的!”

“林先生,还你的手绢儿!”白净的手绢已经变成一块黝黑发亮的抹布了。

“呵呀,这是什么?”林企华看见阿Z手背上、胳膊上正蠕动着两只园滚滚的小动物在爬动,再看看塞在手里抹布,呵呀,也有三只还没起床哩!她紧张地站起来向在另外一边整理被子的人大喊:

“金先生,快过来看看,这是什么?“

金先生也是一位女同志,也是短发、旗袍、平底布鞋,大约有二十四五岁,却身高马壮,像个男士,是让阿Z越空飞过饭桌的大力士。她像听到了火警信号,赶快跑了过来,一看到林先生小心翼翼捧在手绢上的五只怪物时,立刻笑不可仰,随即一巴掌打落在地,又用脚在上面狠狠地碾着,“小林呐,长见识了吧,这在穷孩子身上叫虱子,在皇帝身上就叫富贵虫…….怎么长出来的,喏,是由这种虮子的东西变的,哈哈哈……它的用处么,就是吸你的血,还叫你浑身痒,最后再留给你一身疥疮。你这个华侨小姐从来没有体验过是不是?来来来,也给你脖子里放两只尝尝鲜把!”

小林一手拨开金先生伸过来对掐着两个指头的手,一手紧紧拉住要挣逃开去的阿Z的手臂说:

“呵,这就是虱子呀!那就快快给他洗澡、换衣服!”

“现在忙不过来,而且这些孩子身上都有这种富贵虱……富贵虱嘛,这是一个大臣给皇帝陛下身上的虱子起的雅号……嗨,别再问了,你先给他换一套衣服吧,看小家伙嘴撅的多高,”她理了理阿Z乱蓬蓬的头发,亲切地说:”孩子,我们不是笑话你,别怄气哦!“

小林见阿Z换上了捐赠来的衣服太肥大,走动起来,衣服裤子就像挂在衣架上飘。想了想,只好把自己的衣服拿出来改造一下让阿Z衬穿在里面。阿Z领到毛巾,便痛痛快快十分彻底地洗了头,这是他第一次用上毛巾,比用布巾和衣袖擦脸舒服的多了。轻软的毛巾在脸上蹭来蹭去,舍不得拿开。

阿Z开始过到了人间的生活!

早饭后,金先生在队前,小林先生在队后,率领一百多名难童,走过县医院西面围墙外的土路,出了樊城西北角的城门,再翻过两道有三丈高的新挖的环城战壕,面前便展现出了一片无垠的原野。他们选了一块离城不远又不靠近村庄的坟地作为防空的避难所,升起的阳光透过两棵粗壮榆树的枝叶,斑斑点点洒在坟地的草地中。孩子们席坐在草地上,认真地听金先生讲防空知识。

小林站在孩子们身后的一个坟包上,背城向北望去,是一望无际翻滚着麦浪的海洋。沉甸甸的麦穗在四月的煦风和阳光中,已经露出了几分淡淡的微黄。一簇簇郁郁葱葱的树木,拉开距离,错落有致 散布在茫茫的麦海中。在它们的下面便是还笼罩在农村特有宁静中的村庄。远远的,此起彼伏的传来两三声高亢的驴鸣,或者三两声失职的鸡鸣,偶尔也夹杂一两声浑厚的狗吠。呵,这就是爸爸妈妈常常叨念的祖国。你是这样的辽阔、富饶、美丽!

林企华的父亲林远志,继承了祖业在马来西亚首都吉隆坡的郊区,当了橡胶园的老板。林企华的母亲叶华,老家在广州,出国结婚后就担任了橡胶园附属医院院长的工作。大哥在美国洛杉矶攻读博士学位,大嫂是华裔美国人,是洛杉矶一个科研单位的工作人员。二姐是外科大夫,在妈妈手下工作,二姐夫是橡胶园的技术员,是爸爸的接班人。天下老,骄的小。尤其是企华的妈妈,只要是小女儿要的,人间没有,也要上天去找。这次企华的终止读了八年医大的最后实习,私自逃回祖国,几乎使她急疯,在忧虑、愤怒中病倒了。她埋怨老伴儿不关心女儿,给女儿的“民主”太多,斥责二女儿是企华出走的唆使犯;电催大儿子和二女婿回国找回企华。另一方面又亲自拍电报给广州的哥哥、宜昌的同学,请他们打听到企华下落后劝她立即回马来西亚完成学业。直盼到宜昌来的急电后,才使她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好友郑瑞秀说,已将企华安排在战时儿童保育会宜昌转运站工作,现在正护送难童向大后方转移。并建议她利用在马来西亚华人企业界的声望为援救受难的儿童做些募捐的工作。当企华带着出演街头剧《放下你的鞭子》为掩护阿Z受伤的伤疤出院的时候,马来西亚的捐款已经汇到宜昌,叶华的长信也已转到企华手里,女儿的眼泪又滴在妈妈的泪痕上。

企华在前天才给家里回信,受伤的事一字未敢提,更不敢将郑阿姨专程赶来送她到战区司令部直属医院进行手术,伤愈后返队的事告诉妈妈。幸亏伤疤是在肩胛上,谁也看不到的。信中谈的最多的是阿Z和他的小萝卜、大虱子,还有她的伙伴们。她告诉妈妈,回国生活一天的内容,比在马来西亚生活一年还要丰富有意义。

“小林,你还在发什么呆!快听听,这是不是飞机的声音?”金先生一边快步走过来,一边指指东方。

从远远的白云里似乎有隐隐的嗡嗡声。小林再次凝耳谛听,愈来愈清晰了,是日本鬼子偷袭的飞机声,她立刻大声呼叫:

“快,孩子们,快离开这里!”残酷的日本飞机不仅轰炸城市轰炸战壕,轰炸村庄,连路边的树林,田间的树丛也疯狂扫射的。

四周响起一片惊呼:“日本飞机,日本飞机!”

孩子们都爬在麦沟里。城里连连响起了爆炸声。日机似乎要折断树梢掠过孩子们趴卧的麦地,机翼上的两个大红园巴巴,被胆大的阿Z偷眼看的清清楚楚。在两百米外的公路上空响起一连串“卜卜卜”的机枪扫射声。小林脚边是阿Z,臂腕里楼着两个五岁的女孩,她们紧闭双眼,将头紧紧地抵在小林的腋下。金先生一边为怀里一个四岁的男孩捂住耳朵,一边抬起头压低声音叮嘱远远近近麦沟里的孩子们:“爬好,不要动!”

日机晃动着它的红巴巴翅膀,绕着它轰炸过的城市村庄公路丛林巡视了一圈,才从从容容的飞走了。

孩子们在麦地间的牛车路上排队,清点人数,一个不少,这才原路返回到城里。远处街道上空还在翻滚着浓烟,医生、军人、老百姓纷纷向那儿跑去,也有老百姓乱糟糟带着一脸的惊慌从那儿挤出来。整个城市都像在燃烧,在嚎哭,在大叫。孩子们十分听话的保持着队形相互拉着手,走在街道边的人行道上,日本侵略者在孩子小小的心田里留下了惊恐,然而也就是在这惊恐的心田里播种下了日益增长着的仇恨。

晚上,小林参加了难童收容站的会议。与会人除了金先生和八名工作队员外,还有一位牧士。三位修女,还有一位三十多岁戴着近视眼镜的男青年,他的名字叫李荣祖,主持会议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同志,短发,银灰色旗袍,椭圆形的脸上也闪烁着一付眼镜,人们都习惯地喊她韩太太,她也总是在脱口应声后急忙带着笑帮别人纠正:叫我韩先生把!

韩先生报告了时局近况:战区司令部已经陆续后撤,司令部通知我们在两天之内撤出城市向大后方转移。今天下午,司令部已派好五辆运货车,明天蒙蒙亮就要出发。为了避免日机的轰炸。现在要大家做好一切准备,明早车一来我们就走。……“现在来不及登记了,只记人数吧。”她转向牧士和修女说,“谢谢教会的大力帮助,也希望你们做好撤离的准备。………李同志,想好了吗?…….还是要回司令部?那就请你转告司令部,部队上送来的孩子,我们也一定照管好,等打走日本鬼子以后,让他们重新回到他们父母的身边。”

“谢谢韩先生,谢谢大家,”李同志说,“有个情况,司令叫我转告大家,我们抓住了两个汉奸,他们在群众中造谣说,我们要把这些孩子送到后方炼成汽油开飞机用。还从汉奸身上搜出了给日本指点轰炸目标的信号枪。如果有家长和孩子问及类似情况时,希望先生们做好解释。”

散会后分头整理行装时,韩先生对金先生说,“这二百三十二名孩子,由我们先送到宜昌,和分途从沦陷区送到宜昌的孩子们会合后,再转运到四川重庆。这一路是很辛苦的。小金,你要多照顾小林。”又回头问林企华,“小林,你的身体受得住吗?”

“没问题,您看,强壮得很哩!”说罢就原地跳了几下给韩先生看。

“可要当心呐,你的郑阿姨在去重庆之前,还再三对我说,一、别让你跑丢了,二、别让你累塌了。”

“韩先生,这个任务交给我,早晚将她栓在我的裤腰带上就是了。”金先生正用劲捆一个大衣包,“这样的重活还不够我一个做哩,我的小林想累也累不到。林妹妹,你说是不是?”

“金先生,……”小林停下手中的活,伸出双手,要去胳肢她。

“哎,哎,别,别,”她拿住小林的手问,“你将才叫我什么?金先生?那是给你叫的么?你要叫我金哥哥!”

韩先生非常喜欢这两个助手。她希望回到宜昌后,能和她们仍然分在一块儿保育这些孩子。

东西整理完后,韩先生忽然叫了起来,“糟糕,这一会儿怎么饿起来了?”

“你没有吃饭吧?”小林问。

“我想想…….好像午饭也没有吃哩!心里火急火燎,只顾东碰西找了。”

小林很快提来一个大书包,里面有馒头,还有咸菜。

“嗨!还是林妹妹细心,知道韩先生今夜要饿……”

“才不是哩,这是给好吃零嘴的孩子准备的,韩先生,你吃把!”

“原来是饱的,韩先生一说饿,连我也要再吃一个。”

“小林,现在已经三点,你也吃一点!”韩先生递一个给小林,又说,“明天,我坐第一辆车开路。小林坐第三辆车,小金坐第五辆车殿后,其他的同志坐在五辆车上。由小金具体安排一下…….,喂,小金,小金,你怎么咬着馒头睡着了?”韩先生喊醒了小金,又重复了一遍刚才讲的话“记着,大件东西都放到小林车上,好了,好了,睡吧,我们就在这衣包上眯一会儿,小林,来,躺在这儿,我去看看孩子们。”

汽车的轰鸣和扯长了的喇叭声在教堂大门外响起来的时候,寂静的教堂立刻人声鼎沸。喊声、奔跑声、口令声交织成一片。老师们已经将孩子们组成几个中队,而中队又分成三个小队,每个小队指定两个大一点的孩子当小队长。当把孩子们带到各自的车边时,已是清晨。司机和他的助手急急忙忙将孩子一个一个地抱上汽车。此时,街边檐下已经站满了当地的居民和来送行的家长。在他们严肃的表情里充满了对孩子们以后生活的忧虑。每辆车边也有几个老百姓和军官在帮着往车上抱孩子,有的还满眼噙着泪花。有的孩子在哽咽咽地哭。绝大多数的孩子像阿Z一样,只是茫然的望着车外围观的人。阿Z瞅来瞅去,没有找出那位老奶奶的面影。没有一个亲人来为他送行,而他也早已以四海为家,无缘尝受到那一份虽然难受但又是温暖的感情。不少的孩子是穿著一新,还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小包包。阿Z一身比游方僧还利落,真是四大皆空、两手空空,浑身清风,无忧无虑地坐在车尾,靠着车厢,抱紧了小林先生交给他保管的一个大书包。

饭店送来了预订的肉包子。每人两个。阿Z吃完了抬起头来一看,才发现伙伴们都在勉强的吃第一个。

汽车发动了,缓缓地驶离天主堂滑出小巷出了牌坊,穿过沿河大街,再慢慢溜下河坡经过沙滩,驶上渡船,清澈发蓝的水在渡船边轻轻地喋喋着。回顾北岸,堤上还耸立着一群人,像是在挥手。

汽车大声吼叫着一辆接一辆冲上南岸江坡,爬上公路,加快了速度。

阿Z用力将屁股下压扁了的一个小衣包抽出来,悄悄地慢慢地塞进小林与车厢板间的空隙。

“阿Z,这是给你坐的。”小林和韩、金一样坐在车尾的最后,为了孩子们的安全,用自己的身体,做孩子们的一块防护板。她发觉阿Z的用意后,感动地要拽出衣包。

“不!你背上有伤,碰不得!”

看到孩子执拗的神情和快要溢出委屈的泪,小林马上靠在包上十分满意地说:“好好好,这真是天下最舒服的靠垫了!”

车子跳跃了一下。阿Z的屁股在车板上结结实实地蹾了一下。他想:还要再来一下的!赶快采取蹲的姿势,果然他又被双脚齐跳地掀了起来,不是小林一把将他搂住,第三个就要窜跌在旁边孩子的身上了。

车子飞快地向前疾驶,这是与日本鬼子的飞机抢时间。

“给,坐在我这个包儿上吧!”随着一个怯怯的声音递过来一个小包儿。这是挨阿Z靠里坐的一个女孩儿。

“咦!”阿Z惊奇极了,“是你呀!”

“你们认识?”小林用小包儿将阿Z牢牢的卡在空隙中间。

“她和那个给我一个馍馍吃的小女孩儿一个样。”阿Z想到这里便转过脸问女孩儿,“你给过我馍馍吃,是吧?”

女孩点点头,说:“你只是长高了那么一点点,别的都没变。”

胖,没有条件,瘦又已经到了极限,阿Z只能这样让人易于辨认了。

“你怎么扎白头绳了?”阿Z明白,女孩子都是这样来哀悼死去亲人的。

女孩子低下头小声地哭了。

小林告诉阿Z,她的父母被炸死了,是她姨妈送她来的,“她叫王芙蓉,九岁,你比她大一岁,是哥哥,以后可不准欺负她。”

阿Z用力地点了一下头。女孩子的那张像太阳又像月亮的小脸,也开始笼罩上了深深的乌云。

“敌机!敌机!”一位男先生站在最后一辆的车尾,连连大声叫喊。

三只像小燕大的敌机列成三角队形,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白光,正在逐渐变大,向汽车扑了过来。

三辆汽车立即折入牛车路窜进一片大树林。第一辆车上的孩子在韩先生和司机的帮助下,迅速卧倒在树林中的坑洼里和土埂边;后边四辆车冲进树林后,立刻便听到了震耳欲聋的敌机轰鸣声。大人们七手八脚放下了车厢板,孩子们纷纷从车的三边跳下车,小的随手被塞进车厢底下,大的孩子纷纷四散趴下。先生和司机都伏在车旁边,要用自己的身体遮掩住敌人的机枪和炸弹对难童的杀戮。

三架敌机兜了一个圈又回到这片树林,一架敌机在树林中心地带丢了一颗炸弹,另外两架绕着树林边缘飞,机枪不停地在“嗒嗒嗒,卜卜卜”地扫射着,那机枪卜卜卜响几声,喘过气又卜卜卜响几声,如此反复不停。更增加了树林中的恐怖。三架敌机又向东绕了过去。

“妈妈呀,妈妈呀!”卧在树林边土埂下的三个男孩见敌机离开了树林,便一边恐惧的大叫,一边挥动着双臂争着向树林外冲去。

“快回来,快回来!”

“趴下,不要跑!”

吓昏了的孩子听不见背后的喊声,拼命地向公路上跑去。韩先生厉声向身边的孩子们大喊一声:“都趴下,不准动!”迅即飞出了树林,去追那三个孩子。她追上了后面的一个,猛力将他推到在地上,大喊:“不要动!”又追上中间的一个;又用力将他按趴在地上;又飞跑几步冲上了公路,抓住最前面的一个。后面的两个孩子爬起来,呆在那里哭着喊着,张惶四顾以后,又向公路上跑去。

“阿Z,别动!”林先生回身按住正待冲出去的阿Z。

“林先生,你没有我跑的快,我去!”林先生按了个空,阿Z已经窜到她的前面,回身拼命将林先生往树林里猛推。她退让不及,跌坐在一棵大树露出的粗根上。这时又从车身底下爬出几个孩子,扑在她的怀里,哭喊着说:“我怕,我怕!”她赶忙将他们拥到车底下连连说:“别怕,别怕,有我哩,”急忙扫视公路追踪着阿Z。只见他纵身扑倒后面的孩子,两个人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消失在长有一尺多高青草的水沟里。

第一辆汽车的司机,长着满脸络腮胡,粗壮高大,约有四十多岁,这时急的顺着胡须往下淌汗,他向助手吼叫:“你去把他们抢回来!我去引开敌机!”他拉开先生,三下两下拽出孩子,跳进驾驶室,汽车立刻在一片怒吼声中冲出了树林,扑上公路,在腾起的一阵阵灰雾中,飞驰而去。三架敌机绕过半圈时,看到了公路上飞驰的汽车,马上追了过去。另外四个司机和先生们在这个间隙飞快地将六个人背了回来。助手背上中了三枪,被他护在身下的孩子头上中了一枪。韩先生大腿上穿了一个洞,肩上削去一块肉。怀里的孩子没有伤着,却吓的呆呆愣愣的睁大了两只眼仰望着天空发傻。金先生紧紧抱住死去的孩子淌着眼泪,阿Z和压在身下的小伙伴,除了响在耳边仍“噗噗噗”声和拖着短促的尾音“啾啾啾”声,吓的忘记了哭以外,什么也没有伤着。孩子们爬在地上,女孩子们在小声抽咽。小林拿出了起先准备好的救急包咬紧了嘴唇敏捷地为韩先生们包扎着伤口。

司机们分头调整好孩子们卧倒的位置,叮咛孩子们:不要上敌人的当,决不要跑出树林。

远处公路上传来了爆炸声,一股黑烟出现在前面的半空中。三架敌机又绕回来了。在树林上空绕了一个圈打了几梭子机枪,然后满意的抖抖翅膀排成品字队形,窜入白云飞走了。

那位胡子司机奇迹般的回来了,没有受伤。当他听到敌机扑近汽车时,他跳出了汽车,滚进了公路边的水沟。让汽车沿着公路向前猛冲,最后它被炸后烧的只剩下几根乌黑扭曲的车大梁了。

当看到牺牲的助手尸体时,他扑了过去,跪伏在地上,大声的嚎哭,凄厉的撕扯着人心。这个助手是他妻弟,只有二十岁。

他被劝止住哭声以后,又去问了问韩先生受伤的情况,伸出大手抚摸着过度惊吓有点痴呆的孩子的头后从另外一辆车上找出一把铁锹,选中一个高坡,让两个司机助手挖了一个坑,他双手平端起小小的尸体,放在小林用手捻碎铺平的细土上与死去的助手为伴。人们都为这个只有七岁,穿着一身新衣而面目已经残缺的男孩和身中数枪的助手掉下眼泪。人们轻轻地盖上黄土。从男孩的衣着和携带的小包来看,他不是孤儿。他的爸爸妈妈到底是抗日军人、前方机关工作人员,还是正拥挤在车站码头上的难民?他离开了这个苦难的世界,却一定还时时萦绕在母亲的心头和夜夜不安的梦中。世界上最残忍的食人兽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披着人皮满脸和善,满嘴仁义道德的禽兽!

韩先生躺在浓荫下,孩子们围在她的身边,听她讲日寇飞机是怎样采用恐怖的手段将人们吓出隐藏的地点,然后再逐个打死的诡计,告诫孩子们,今后躲避敌机要:一、不要在突出目标的附近,二、隐蔽后绝不要被吓的乱跑。

这血淋淋的教育,个个孩子都铭刻在心上。

“想不到,你这两只小手真神呐!”络腮胡子活动活动扭伤的腿又走了几步,竟然一点也不痛了。

小林正在擦拭额头上的汗。金先生引以自豪地说:“我这个妹妹在外国学了七八年医,是个博士医生,什么都会,是我们中间的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哩。”

“比起师傅单人驾车引开敌机,我可差远了。”小林真诚地说。

“我们这位师傅还是老牌东北军的一位连长哩!”一位司机带着敬意的向大家介绍。

“什么东北军?现在成了东北难民军啰!”络腮胡叹了口气,望望大家企切的目光,他才又说,“现在流行的一首歌中,有一句歌词最刺痛我们东北军人的心,这就是:中国的军队有好几十万,恭恭敬敬让出了沈阳城,真是‘恭恭敬敬’啦,不过东北军的弟兄们没有一个是这样的。敌人占领北大营是在夜晚,先是炮轰,随后日军开着坦克冲进来,到处都听见日军的机枪响。我们从梦中惊醒,东北军的弟兄们大都只穿了一个短裤光着脊梁和敌人拼,却都一大片一大片地被打死在院子里、过道上。我带着一群人冲到武器库,铁大门被锁了。弟兄们都疯了,哭着、喊着、怒骂着,就是砸不开武器库的铁门。是几个弟兄拖着我跑的,在敌人枪弹追击下,我们翻过大营围墙,捡了这条小命。张少帅在西安兵变后,被他的把兄弟软禁起来,是他的把兄对不起他,可是,张少帅送掉东三省和东北军弟兄的生命来表明他对把兄讲义气,他对得起东北军的父老兄弟么?我不是他的亲信,更不愿当难民军,所以就在这里开车。只要今后有机会,我还是要亲手捅几个日本鬼子,为死去的弟兄、亲人、孩子们报仇!”

话里充满了愤激和沉痛。

“韩先生,你别动,我去帮金先生拦车。”他对两位司机说,“让孩子们上车,敌机上午不会来了,到了下午开进大山就不怕了。”

不一会儿,他就拦住了一辆回县城的空车,司机同意送孩子到宜昌。接着,他又拦到一辆车,拿着韩先生为他写的请求司令部予以抚恤照顾的证明。折回县城。

宜昌难童转运站的妈妈阿姨们,以极大的热情,夜以继日的接待了一批批无家可归的小客人。阿Z们被送到转运站已是深夜十一点。孩子们在惺忪中吃了饭,是怎样进被窝里的就不知道了。韩先生当夜被送进一家教会医院,开车的师傅们为了躲避白天的轰炸,连夜返回樊城。

第二天早饭后,开始给每个孩子洗澡、换衣服。阿Z趴在门缝上一瞄,哎呀,还有这样洗澡的。浴室里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各坐在一个大木盆里,有四五个袖子卷得老高的女先生,正在给他们身上擦呀搓呀的。这多难为情!洗澡不就是到水沟里打几个扑嗵么!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找到一间小屋的暗角藏了起来。

当他正在梦中扑嗵、扑嗵游的正欢时,突然被外面的喊声惊醒了。

“金先生,你们带来的孩子怎么还有一个没来洗澡呀?”

“林先生,清点一下,看谁还没洗?”

“阿Z呢?”于是一声连一声地喊开了:

“阿Z!”

“阿Z!”

很快,他就被从暗角里揪了出来。

“我不洗,我要到江里洗!”一挣,他又跑了。

“拦住,拦住!”

他终于被堵在窄道里。林先生喘着粗气又是好笑又是气恼地抓住他的胳膊,轻轻扯扯他的耳朵:“就数你最淘气!”

原来的两位先生又加上林先生,三个人对付他一个,别说跑,连扭动躲闪一下身子也不行了。他被脱的赤条条的,于是温热水,滑溜溜的肥皂,柔软的手掌,从头到脚,洗呀,搓呀;他想就是杀年猪,也没有这个洗法呀!他闭紧双眼,两个小巴掌紧紧捂住腿间的小雀雀。只好一声不吭的任先生们摆布。三位先生却是一面洗,一面咯咯咯地笑不可仰。

“得给他这个小家伙再换一盆水!”

“好了,林先生,你给他穿上衣服,我们准备开午饭去!”临走又在他屁股上“啪”地拍了一下,笑着说:“小鬼头!”

穿上了裤子,又穿上了褂子。

“睁开眼吧,捣蛋的小东西!”

睁眼一看,林先生椭圆的脸上汗津津地正俯下头笑着给他扯着衣襟。

“林先生,真舒服呵!”他胆怯地说,好奇地摸摸鼻子,闻着衣服怎么有股味怪好闻!”

“这是给衣服消毒的药味,穿了这衣服就不会长富贵虱害病了……哎….哎,换下的衣服就放在这儿,让阿姨洗。快去吃饭去!”

在饭桌边碰见金先生。

“呵呀呀!这一洗呀,阿Z真像一个漂亮的小英雄了。”

阿Z无法告诉金先生,这是他出娘胎以后,第一次洗这样的澡。

他又吃了个肚儿圆。在另一张桌子上,他看到了王芙蓉,脸似乎变长了一些,变白了一些,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别人都吃完了她才离席。他奇怪,她怎么这样不高兴呢?他想,我应该多陪她玩才好。

下午,孩子们被带进一座大院子,背靠长长的院墙,蜜蜜地站了一圈。大院子里种的有菜,似乎还有庄稼和齐阿Z腰高的整整齐齐的小树。靠近院子北面的房门开了,蹒跚地走出两个人,中等个儿,粗壮结实,手腕上带着铁链。金先生说,这就是轰炸我们的日本鬼子!

孩子们瞪大了眼睛奇怪地望着这两个壮壮实实的坏人:为什么要欺负我们小孩呢?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打倒日本军阀!”

“收复失地,要为死难的亲人报仇!”

孩子们举起小小的拳头,在金先生的带领下怒吼。

其中圆脸的一个还挺着胸,冷冷地望着孩子们,又向和卫兵站在一起的林先生咕噜了一句什么。林先生愤怒的喊了一声,快步走向阿Z,拉起阿Z的手,边走边说:

“告诉这两个鬼子,你是恨他们的,不要怕,要说大声一些。”

到了这两个鬼子面前,小林抱起阿Z,比鬼子高出了半个头。阿Z想起了血淋淋的燃烧中的县城,想起了死去的司机助手和伙伴,想起了受伤的韩先生,他指着那满脸横气的圆脸说:

“你算什么好汉,凭你是大人,专门杀我们小孩子,你有种,等我也长你这样大了,我跟你干!但我不会欺负你们的小孩子!“

两个鬼子莫名其妙地看着阿Z的小嘴巴动。

林先生咕咕噜噜地对两个鬼子翻译。圆脸的脸色暗淡了下来,垂下了目光;脸有点消瘦苍白的一个低低咕噜了一句,双手扶膝,向林先生和阿Z深深弯下了腰。

孩子们看清了眼前的敌人;敌人却认识到了以后侵略战争中的对手!

第二天早饭后,便早早地又听见了预备空袭警报。人们正在从容地准备携带的东西,因为预备空袭警报以后,总是再隔半个多小时,或一个多小时以后才有紧急空袭警报,稍隔一会儿,才是敌机飞临上空。今天,预备空袭警报的余音未落,立即响起了凌厉的拖着长长尾音的紧急空袭警报声音。它像一条带钩刺的铁鞭,抽到在每个人的心上。慌乱、紧张、惶恐中,互相喊叫,肘弯里、肩胛上带着大包小包,双手扶着老人,或紧紧抱着小孩,嘴里发喘,双腿发软,拥挤在人流里,向自认为安全的地点疏散。

阿Z们互相拉着小手绕过了向江滩涌去的人流,进入一个教堂,大教堂里已经挤满了和他们一样的难童,院墙边的梧桐树下,一群群地坐着当地的居民。阿Z和伙伴们被一位牧师安排在教堂门口的廊柱之间,以后又来了两队难童,他们被安排在教堂另一边的檐下。有几个中国工人正在两个牧师的指挥下在院子里铺开老大老大的布幅,上面是红白条条和星星,林先生说这是美国的国旗,日本人见了它,就不敢在这儿丢炸弹。

教堂里外,虽然或坐或站挤满了人,却异常安静。敌机的轰响,就像在高空滚动着的雷,响彻了整个市空。远处的爆炸声,有时炽密,有时稀疏,一阵接着一阵,使人在惊恐中窒息。时间虽只半个小时,束手待毙的人们却像熬过了一个世纪。解除警报一响,人们都轻轻地透了一口气,卸掉心上的重压,用庆幸的神情和眼色互相告慰着平安。人们都急着跑回去,看看住的房子是否完好,打听什么地方被炸了,那里有没有自己的熟人。居民都散走以后,孩子们才分批离开美国教堂,回到各自的住处。

“王芙蓉,你怕吗?”阿Z望望女孩苍白的脸,拉起她的手,绕过侧门边的一个小泥塘,里面一条白毛大肥猪,正无忧无虑地在里面发出鼾声。

“我怕,一听到飞机声,我就想起了爸爸妈妈!”女孩子的眼泪随着声音,一起掉下来了。

“别怕,我会躲子弹,以后敌机来了,你就跟着我跑,不会有危险的。”阿Z想用吹牛,减轻女孩子的恐惧和悲伤。

下午韩先生拄着拐杖找到了转运站里的孩子们。金先生和小林迎到门口去扶住她,男孩子女孩子叫着喊着跑过来,将她围在中间。

韩先生说,转运站的负责人已经和民生轮船公司说好了,今天夜晚,凡是已经到了这里的难童,全部上船,直接运送到万县再坐木船到重庆。多在这里等一天,孩子们就多增加一份危险。几位先生听了都舒展开了紧皱的眉头:悬着的心落地了。

吃晚饭时,听保育会转运站的先生说,今天敌机在闹市区丢了三颗炸弹和一颗燃烧弹,在江滩码头一带追赶扫射难民,伤亡和损失都比以前几次严重。现在火已经扑灭了,负伤的人已经送进医院,货车还在向市外山谷里运送尸体。叮咛先生们,莫让孩子们出门看到这些惨象。

傍晚,转运站又收容来了一批含着眼泪的孩子。他们是这次大轰炸扫射中的幸存者,等一会儿将和阿Z们一同上船到重庆去。然而那些已经死亡了的,随着父母合葬在大坑中和暴尸荒野的,谁能知道,他们是这些幸存者的好多倍?这就是日寇吹嘘的共存共荣!

在昏暗的路灯中,一队队的孩子们走过几条街巷,被带到了宜昌码头。负责的先生们先清点人数,生怕走失了一个孩子。江水在月光下一闪一闪地发光,浪花轻轻地拍打着船舷。码头上的几盏灯照着码头工人运货上船的忙碌身影。货装完以后,是一批批大人带着他们的家属孩子上船。最后是这批静坐在一边的难童,在两边都有大人护持下,排成单行纵队,怯生生地踏上甲板。阿Z在灯光下看到比他住过的草房还要高大宽敞的大仓间,不由的脱口惊呼:“乖乖,好大的房子呀!”

甲板上铺了被子,在先生安排下,孩子们一个挨着一个躺下,很快地就又睡着了。

在星光下,船缓缓地离开了宜昌,谨慎地开进了三峡。

孩子们踏上了新的生命旅程,前面有恶浪,有险滩,他们将在保育妈妈们无微不至的关怀和保育下,将会克服种种艰险个个成为消灭日寇的战士,成为建立新中华的建设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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