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丁苦难记
最近读了几篇介绍壮丁的资料.来自当时喝壮丁血的国民党官方,如”韶关解来壮丁三百,至筑只幸余二十七人。江西来一千八百人,至筑只剩一百三十余人。而此百余人中,合格者仅及百分之二十。龙泽区来一千人,至筑仅余一百余人。”,”有钱有势的人逃避征召,而无钱无势的国民被强征入伍。有些农民简直是在田里劳作的时候被抓去的;另有一些则是被捕去的,那些不能买通路子出来的人于是就被编入军队。新兵常常被用绳索套在他们的颈子上缚到一起。夜里,他们可能被剥光衣服,以防他们私逃。就食物而言,他们只得到少量的米,因为征兵的军官们为了一己私利,惯常“克扣”给养”美国作家布赖恩·克罗泽断定:“即使把其他一千种原因都撇在一边,光这一点就能解释为什么共产党的军队能最后取胜。”作为受害人来说,这些材料没有夸张,是十分可靠的.但失于概念笼统.下面用亲身经历的具体情况为之补充.以备现在年青人增加点真实的感受.
要说明的是,不是以这点补充为难现在的台湾国民党.现在台湾的国民党与大陆时的国民党已经有了质的不同.只是作为历史的片段而已.何况往昔的壮丁能幸存下来的极为稀少且全是文盲,没有诉说于文字的能力,故也有以这点补充代为申诉的意味在.
被抓壯丁了
一九四六年冬天的清晨,天空中的雪花,隨著凜冽的寒風,起勁地飛舞著。我赤腳草鞋踏著薄冰挑著空水桶急匆匆地走向冒著熱氣的水井:必須趁汲水人少的時候,多挑幾擔水賣給顧主。當我又俯身在井上,使勁地轉動著轤軸,將水桶提升到井口的時候,突然聽到幾聲厲喝:
“不許動!”伴隨著幾只拉開槍栓頂子彈上膛的聲音。
“再逃跑就開槍打死你!”
有六只長槍正對著我。保長帶著保丁來抓我的壯丁了。前兩次逃脫了。這一次……?
我將水桶拉出井口輕輕放在井沿上,迅速抄起扁擔時。幾條大漢立即撲了過來,奪下了扁擔,緊緊地扭住了我的雙臂:
“捆起來!”
我被拖到井臺下按翻在雪地上。我拼命地掙扎著咆哮著,就像剛剛掙脫了漁人的手跌落在地上蹦跳翻騰著的魚。
幾個保丁累得氣喘吁吁,就是捆不住我。但是我也被幾雙大手死死抓住無法逃脫。
“要是捆,死也不會跟你們走,如果不捆,我隨你們走!”
“你不再逃跑?”保長問我。
“我還能跑得脫嗎?”
“好,不要捆了,把他拉起來!——你們幾個子彈上膛,他如果逃跑,就亂槍打死他!”
於是,我走在中間,貼身是兩個徒手的,前後左右是幾條端在手裏的步槍。我像一個大官兒一樣氣概軒揚地走在中間被保護著簇擁進了區公所,關進了黑黝黝的牢房。裏面已經有十幾個壯丁,是深夜被抓進來的。有的在哭,有的在一聲接一聲地歎氣。以後又陸陸續續抓進來二十幾個。有的是在路上抓的,有的是在地裏抓的。到了天黑時,已經有四五十個了。這一整天,不給飯吃,也不給水喝;牆角處有一只尿桶,卻很少有人用。
第二天早晨,牢房門口叢集著一簇穿黑制服的保警。壯丁們挨個兒被推了出去捆了起來。稍有不順從,立即被拖到院子中央,被亂拳亂腳打得鼻青臉腫嘴裏出血,然後在昏昏沉沉中任由保警捆了起來。當我清醒過來的時候才發現,這種捆的方法也是相當科學的:從前一個壯丁的袖筒穿出來的繩子,再順著我的袖筒穿進去,然後下行穿過褲腰,再斜行向下穿過另一邊的褲筒;然後再從下一個壯丁的褲筒穿進,再上行穿過褲腰,再斜向上穿出另一邊的袖筒;然後再如法炮製穿進下一個人的袖筒……。真是既簡單便捷,又切實有效。我們這四五十個壯丁,活像穿在柳條上的一串魚。要任由蔣公中正的政權宰割了。
被槍兵押出區公所,四周立刻響起一片哭聲和呼叫聲。有的被鞭子驅趕開,有的哭倒在雪地上,有的無聲暈倒在一傍。我身前身後的壯丁都在流淌著眼淚,喃喃地叫她們回去好好照顧家人和娃儿。
我們這淒淒慘慘的一串,所經過之處,人們都早早避開了。途中有兩次“方便”,一次是小便,一人要去,一串就得隨著集體去;一次是大便,同樣都得陪著去褪下褲子撅出屁股。下午被押進了縣政府的牢房。我們到晚了,牢房裏已經關滿,我們就被關進縣大院裏的柵籠裏。腳下是雪地,其他五面都是胳臂粗的木柱。擋得住裏面的人外逃,卻擋不住自外面向裏灌的寒風和雪花。串繩抽出去了。我們就利用這點自由,將腳下的積雪用腳和手堆放到另一個角落。雖然兩天沒有吃飯,在巨大的悲痛中,似乎都不知道餓。院子的四周都設有雙崗,裏面的哨兵都如臨大敵虎視眈眈地監視著我們這群被獵獲來的會說話牲口的一舉一動。我們相互擁擠在一塊,抵禦著冬夜風雪的侵襲,在身心的顫慄中,煎熬著這漫漫的長夜。
被掠獲的非洲黑奴的境遇也不過如此;我們是亞洲的黃奴!
押送到師管區
到了下半夜,县衙大門外就陣陣傳來低低的哭聲,哭的人似乎越過越多,哭聲也越過越大。繼後就有了一次又一次拍門央求開門的聲音,雖然每一次都遭受到了哨兵的怒斥,然而帶著哭聲的央求始終沒有停止過。延續到天微明的時候,風停了,雪也止住了。一個當官兒的從院子深處走到大門邊,不勝其煩地吩咐:
“開門,讓她們進來!”
推著大門湧進來的是五六十歲和三四十歲的媽媽和媳婦們。她們拎著小包,兩眼悽惶地四下張望著,大聲呼喊著自己親人的名字。
“我在這裏!”
“我在牢裏!”
壯丁們紛紛應和著。
沒有在柵籠裏找到親人的婦女,都被吆喝到牢房門口排隊。柵籠外站著的媽媽和媳婦,都雙手緊緊地抓住木柱,有的是里外四只手緊緊相握著,不住地抽泣著斷斷續續互相囑咐著。老百姓們早就明白:在她們生活的範圍裏,凡是被抓壯丁出去的,沒有一個能夠好好活著回來。所以都清楚,這一次的相見,是生離,也是死別!
當淡淡的陽光照到院子裏的時候,家屬們全被驅趕出大門。在清除了積雪的院子中間放了兩張條桌和幾把靠背椅。幾個配著武裝帶戴著白手套的官兒,在幾頂禮帽中山裝的躬身敦請下落了座。柵門打開了。我們被一個個推了出去站在條桌前,從傍邊上來兩個戴眼鏡的官兒,先看看牙,再用拳頭敲敲胸脯,再命令脫下褲子前後看看。記下姓名後,就關進另一個房間。
“這是在幹什麼?”我好奇地問身邊一位四十多歲的莊稼漢。
“驗兵。”他輕輕地回答,“是做樣子的,只要被抓來了,沒有一個驗不上的。”
“咿?這一個咋踢在一邊,沒有關進屋裏去?”
“沒有驗上,師管區的不要,看,他佝僂着身子……”身邊另一位壯丁插話說。
“要放他回家了。”我替他高興。
“回不了。這是師管區的官兒,為了要縣長孝敬他們找出的理由。”
到了中午,就越驗越快了。當我剛站到條桌前,不等醫官走近,記下了姓名的官兒,向我一擺頭:
“過去吧,完全合格!”
驗完之後,我們又一個個被拇指粗的繩子串在一條繩子上,驗不上的十幾個,最後也都串在我們的這根繩子上。在周圍佈滿槍兵的護衛下,出了縣政府,出了縣城门洞,走下河堤,河邊一溜排開了十幾條大木船。我們一繩繩地被驅趕上船。正式成了被師管區押送的壯丁,其實是那個政權下的兵奴,比奴隸還要奴隸的奴才。
上船以後就又抽去了串繩。船頭船尾都架著槍口對準船艙內壯丁的機槍。機槍旁邊是一群師管區的班長排長連長們,手中的步槍都上了刺刀。然後每個壯丁發一個饅頭一塊鹹菜。要喝水,手伸出船艙就是。然後,連長戴著白手套站到機槍旁向我們訓話了:
“我知道,你們都想找機會逃跑。我警告你們,是絕對跑不掉的。凡是從這裏逃跑的人,追到你的老家,追到天邊,也一定要把你再抓回來。抓回來幹什麼?還想當壯丁?沒門兒了,你沒有資格了,凡是從師管區逃跑出去的壯丁,是一律要處於死刑的,是一律要立即就地槍決的。槍決懂不懂?就是吃槍子,就是槍斃,這是上峰的軍令!所以,我要奉勸你們,不要妄想逃跑,要老老實實讓我們師管區部隊,順順利利地把你們交給正規部隊。到了正規部隊以後,你們想怎麼逃跑就怎麼逃跑,想什麼時候逃跑就什麼時候逃跑,你們結成夥一起都逃跑掉也行,我們都管不著。但是,在我們師管區,誰要想逃跑,誰就一定要吃槍子,誰就只有死路一條,誰就一準活不成。你們自己要好好掂量掂量我的話!”
我們一個緊貼一個地擠坐在船艙裏,擠坐在我身邊的,就是我的上繩——那位四十多歲的莊稼漢,他叫鄧滿倉,妻子給他送來了鞋襪和兩套衣服,塞到他手裏的錢,他又眼含著淚用力地塞給了妻子。
“她在家裏,要养活她媽和兩個娃兒,可比我在外當壯丁更苦呵!”現在他一邊聽連長的訓話,一邊給我作注解,什麼是師管區,什麼是正規部隊。
“怎麼始終沒有人來看你?”老鄧奇怪地問我。
我告訴他,自己從小就在外面流浪,以後在戰時兒童保育院,相當於孤兒院裏讀了四年小學,以後當學徒,日本鬼子投降後,就又回到毫無溫暖的家,依靠挑賣水維持生活。
“你該不是他們檢來的吧?”
“我也不知道。”
“咳!也是可憐人。以後我會好好照顧你的,要活著出去,”他壓低了聲音說,“現在不要逃跑,以後聽我的!”
我用力點點頭。
開船了,風雪拍打著船篷,水在船底潺潺地流動。大家擠在一塊,漸漸都睡著了。
我突然被一陣槍聲驚醒。正準備坐起來看個究竟,老鄧一把按住了我:
“快躺下,都不要動!”
前後艙口立刻射進來幾束手電筒的光柱:
“誰敢坐起來,就先打死誰!”
全艙是死一般的沉寂。外面的槍聲繼續一聲接一聲地響著。
“這是機槍的聲音,先是連發,現在是點射。看來這個人沒有逃跑脫,会死的很慘的!”老鄧似乎是自言自語,又似乎在向我解釋這奇怪的槍聲。
“肖排長,不要打死他,只要用點射封鎖不准他上岸就行了!”是連長的聲音。
過了一會,又傳來另外一個聲音:
“報告連長,逃兵沉下去了!”
“不要讓他淹死了,打撈上來!”
於是響起了船槳劃動的聲音船篙碰擊船幫的聲音。最後是重物摔在船板上的聲音。雖然機槍聲停了。我們卻感受到了更大的恐怖,在屏息中分辨著船艙外響聲傳送給我們的可怕的訊息。
船繼續在黑夜中向前開進。天大亮以後,船都停靠在河中心的沙洲上。我們在槍口的監視下,在風雪下隊伍排成凹形,站在齊腳背的淺雪中。在我們面前空地上,便是還有點微微呻吟聲的壯丁,他渾身佈滿了冰渣,仰躺在雪中,似乎已經沒有了知覺。離他兩丈遠的雪地裏,放著幾條楠竹扁擔,都有手掌寬食指厚。營長披著大衣,圍著地上的壯丁轉了一圈,用皮靴撥了撥他的頭,看不出什麼反應,鼻子裏哼了一聲,對連長挑了挑下巴,低沉地說:
“執行!”
他被剝光了衣服,爬在地上。連長抄起楠竹扁擔,高高揚起,重重落下,“啪,啪,啪……”聲音很悶,打最後幾下時,連似有似無的呻吟聲也沒有了。連長打了幾個排長打,排長打了十幾個班長打。最後他就完全成了煮透的麵條,被兩個壯丁軟塌塌地掛在楠竹扁擔上,壯丁們就排成單行縱隊,一個個走過去“看看逃跑的下場”。
我們又被驅上船,那一堆爛肉扔在雪地裏。我開始變得麻木,沒有了悲痛,只有了恐怖。
第二天夜裏,又成功的逃脫了兩個壯丁。馬上前後的船上,此起彼伏地吹響了尖利刺耳的哨聲。十幾條船都隨著哨聲靠岸了,從各條船上都有手電筒光下到岸上,然後就分頭越走越遠了。船又離岸繼續連夜開進。到了中午,兩個人竟然被綁了回來。又是選在一個孤沙洲上,又是被剝光了衣服按在雪地上。又是當官兒的輪流打。然而只把其中的一個捶成了肉泥。另外的一個被活活吊上了桅杆,在行船的風雪中,像一個鐘擺一樣地在空中左右晃動著。開始還在一聲一聲地求饒,以後就沒有了聲音。第二天傍晚的時候,軀體突然離開了頭顱,趺落到河裏。最後連在脖子上的頭顱,也被刺刀挑出了繩套扔到河裏去了。
每天只吃一次飯,每次都是只發拳頭大的一個饅頭。人人都疲軟瘦弱,走路都止不住踉蹌。老鄧也不再談他的逃跑計畫了:
“就是放我逃跑也不幹,那是白白送死!”
師管區對我們的警戒也略微有點放鬆。在如此昏昏沉沉的生活中過了多少日日夜夜?不知道。只是感覺到天氣漸漸變暖和了,又漸漸變炎熱了。突然有一天的中午,我們的船隊也靠岸停下了。幾挺機槍和許多映著太陽閃著寒光的刺刀,沿河布了弧形包圍圈後,讓我們下河洗澡,但是,不准潛水,不准游泳,一律要站在齊胸的河水中洗,否則就開槍射殺。不過,能夠讓我們洗一個澡,終究是一個德政!每個還活著受此恩惠的壯丁,瘦削的臉頰上都由於興奮而泛出了微微的紅暈。緊接著,班長送來了剃頭刀,也傳來了營長的命令:互相剃頭,只准剃一半,另外一半留著。一個鐘頭後集合檢查,違抗者打二十扁擔。都沒有學過剃頭,為了不挨那二十要命的扁擔,大家都互相咬牙忍著巨痛,堅持剃下去。我給老鄧剃,第一刀就拉出了一條血口子,手不住地顫抖,再也無法剃第二刀。後來還是三十多歲的王光明,在又留下兩條血卬子後,才剃完了半個腦袋上的頭髮。王光明給我剃的時候,老鄧抓了兩把河沙,使勁地在我半個腦袋瓜子上揉搓著:
“小兄弟,忍著點,好在只叫剃半個腦袋,一會兒就疼完了;那二十扁擔,你挨不起,不等打夠數,你的小命就沒了。”
“你放心,我現在的手藝已經練出來了,不會怎麼疼的。你是我們中間唯一的小秀才,我更要小心侍候。”王光明一面說一面舉著剃刀,等我把腦袋伸過去。
也許是河沙把腦袋上的感覺揉搓得麻木了,雖然也留下了三條血口子,卻真的不怎麼痛。
我們乾乾淨淨地站在驕陽下,讓營長率領著連長排長班長們檢查。然後是營長帶著稀有的滿意的笑容訓話:
“你們知道這剃的是什麼頭?它叫陰陽頭,又叫八卦頭,一邊黒,一邊白。是陰陽調和保你們個個平安的頭。是為了你們生命的安全才這樣剃的。不過,再過兩個小時後,我們經過武漢城市的街道時,你們不要有逃跑的念頭;留著這樣的髮型,老遠就認得出來,被抓回來,你的小命就完了。那是你們自找的,陰陽頭就保不了你們的平安了。”
我們第一次八個人圍蹲成一席,中間放了一盆青菜,第一次吃到了大米乾飯。我只吃到了開頭的一碗。老鄧搶到了第二碗,王光明也搶到第二碗,硬生生地撥給了我一半。
飯後,身上也多了一些力氣。我們在機槍步槍的護衛下,走過了冷清的街,也走過了繁華的街。這些街道,都像皇帝出行清道後的樣子,大街上沒有一個行人,屋簷下雖然也稀稀落落有市民觀看,臉上卻都露出了幾份驚恐和不安。
我們是被恐怖麻木了,社會也是被恐怖麻木了。
沒有國家管我們的死活,我們已經沒有了國家;民族也不過問我們的生死,我們已經不屬於民族;一切的宗教和社會團體都不屑視我們為同類。我們不如一條狗一只貓。我們的真實處境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漢口的囚禁
我們被押進了一條東西向的小巷,進了座南向北的一個石門,門內兩側是傳達室,在傳達室門前已經各自架好了插上彈匣的兩挺輕機槍,旁邊是端著上了刺刀中正步槍的班長們。進了石門經過傳達室向前走幾步,再上幾級臺階,再走幾步後經過一個天井,便進入鋪有稻草的房間。
“面對面站好,互相挨緊不准留空!來,這裏還能再塞進一個!”排長班長都在忙著加塞。
“坐下!”
我們都坐在稻草上。以後也就在原地躺下睡覺,四個人合蓋一條被子。睡下後,我的腿當然要架在對面人的身上;對面人的腿自然也只能架在我的身上。如果側睡,就要好受一些,雖然身前身後都少不了腿和濃烈的臭腳氣味。無論如何,比在船上要舒服得多了。兩邊房間裏和樓上的房間裏,都是這種情況。
這以後的飯,就由每天一個饅頭,改為每天兩餐照得出人影的稀飯。飯裏除了發黴的米,還有老鼠屎、小石子、小土塊、爛棉絮、沙粒、米蛆、死蒼蠅。好在都是不用牙齒的“喝”飯,顧不上挑剔這些,一聽到“開動”的口令,只聽見陣陣“呼呼呼”的聲音。誰“呼”得快,誰就可以喝到第二碗,甚至是第三碗。我還是保持著只吃開頭的第一碗。那種瘋狂的轟上前,菌集在飯桶四周,拼命的互相擁擠著推搡著,生性見了就退讓。有天下午搶飯的時候,前面的一位被身後的一掀,上半身已經探在飯桶裏挖飯,重心完全前傾,一下子便栽在滾燙的稀飯裏,來不及哼一聲就不能動了。搶飯的壯丁一哄而散。四周警戒的師管區部隊也不立刻過來搶救。等到從稀飯桶裏撥出來,用水沖去禿頭上脖子上的稀飯,已經面目全非,沒有了呼吸。以後被扔到亂葬崗,被野狗吃掉了。
上午下午都要出操,也不過是立正稍息和隊形變換,每次出操總少不了有人被拳打腳踢。
最難受的是夜晚要大小便的時刻。先躺著不能動身子,頭也不准抬起來張望,否則就以企圖逃跑論罪。先喊:
“報告”
“幹什麼?”
“尿尿!”
“等一會兒!”
等了一會兒,另外一個壯丁又大聲:
“報告!”
“什麼事?”
“拉屎!”
“等一會兒!”
“報告!尿憋不住了!”帶著哭聲。
“使勁憋!”
接著報告的聲音就此起彼伏多了起來。
“要解大小便的都起來排隊!”
壯丁們紛紛一躍而起,慌忙在天井裏排好隊,清點人數後,一路縱隊被刺刀押向廁所。有的在排隊的時候就解開了褲子,更多的是邊走邊解褲子。進了廁所就慌忙搶佔坑位。正稀溜滑喇不到半分鐘的時間,班長就拿著鐵通條在壯丁頭頂上晃動:
“起來起來!出去排隊!”
我是寧願挨兩下,也要排完。幸好,每次總有老鄧在身邊替我求情延宕著時間。
過了半月,壯丁們都要寫信回家報個平安。我就自然成了他們的代言人。為了寫好信,我總要瞭解瞭解他們家裏還有幾個人,靠什麼生活,囑咐家人什麼話。既要使家裏親人得到安慰,也要使壯丁們儘量充分表達出自己的心意。寫了後,我必須唸給他們聽,再依照他們的意思進行增添和修改。壯丁們都相當滿意,說是比外面寫字的先生還能寫出他們的心情。
我沒有給自己寫,因為沒有人會真的掛念我。
漢口暴動的被出賣
老鄧和王光明悄悄告訴我,他們正在策劃一場壯丁的暴動。
他們說武漢的西面就是飛機場,越過飛機場就是農村。只要能夠沖出武漢越過飛機場,壯丁們就都能逃跑掉。準備到下半夜兩點就開始動手,先分頭上去繳了師管區的槍,只殺死營長和連長,排長班長都捆起來算了。然後就和別處的壯丁聯合一起沖了出去。
聽了以後,我也興奮起來,便問老鄧:
“這裏離飛機場有多遠?”老鄧搖搖頭。
“你們聽過飛機響嗎?”王光明想了想也隨在老鄧後面搖搖頭。
“我也沒有聽到過飛機響。由此判斷,飛機場離我們這裏有相當的距離,很可能要穿過很多條街道才能沖出武漢……”我立刻覺察到了危險。
“我們這條小巷的兩頭都有師管區的部隊把守著。他們既使阻止不住我們,也會很快通知其他的部隊攔截我們。農村的沒有被抓壯丁的家很少,因此逃跑進農村就會受到同情和掩護;但是城市被抓壯丁的幾乎沒有,他們會不怕受牽連來掩護我們嗎?恐怕問個路都很艱難。道路不熟,又不能很快逃進農村,逮捕我們的部隊又比我們路熟……恐怕能逃脫的很少,死的卻會很多。”
我們三個都沉默不語了。過了一會兒,老鄧對王光明說:
“由我負責通知別個壯丁隊,取消這個打算。以後再想別的辦法。你向本隊的人說明一下。小兄弟,”老鄧面向我說,“這事你想得周到,以後你還是假裝成什麼也不知道,平日在當官兒們的面前,要假裝的十分害怕他們。免得他們整你。”
又到北風吹來,零星的雪花在空中漫舞的時候,我們將被押上火車,開往陝西。於是,新的暴動計畫出來了:發車後等到夜晚,各車皮裏的人聽到老鄧三聲槍響,就解決各車上師管區的武裝,除了殺掉營長連長外,都饒他們一命。老鄧和王光明負責奪取所在車皮的槍支。成功後都跳車逃跑進入路邊的農村。想回家的就回家。回家呆不住的就跟老鄧一同上山當土匪去。
第二天壯丁們一批批被押上火車,輪到我們這個班上車時,卻突然被拆開分裝進兩個車皮,老鄧和王光明十八個人,被分在後面的悶子車的車皮裏。
我所在的車皮,戒備十分嚴緊:車皮的一端放有連長的行軍床,床前是一張條桌,桌上架著上了子彈梭子的輕機槍,機槍邊是手持上了刺刀步槍的排長和班長們。車皮的四角都設有雙崗,在悶子車的出氣孔處,也有兩把刺刀守著。連長在聲嚴色厲的下著命令:
“不准抬頭觀望,不准交頭接耳,不准站起身來,否則,立即槍斃!”
我們個個將頭低垂在胸前,是一直保持著這個難受的姿勢。昏昏沉沉到了下半夜。猛然被後面連續不斷的機槍聲驚醒。連長握著機槍托厲聲叫喊:
“頭都低下去,頭都低下去!不准動,不准說話!”車皮裏又恢復了死一樣的沉寂。後面的機槍還在打著連發。火車卻放慢了速度,,不一會兒,車速又加快了。
天亮以後,火車停在河南的一個車站。列隊清點人數的時候,我所在的斑只剰下短短的一小節兒,和老鄧在一個車皮的十八個人全部逃脫。深夜下車追趕的排長班長們回來說,火車路邊,沒有發現一個被機槍打傷的人,連一點血跡都沒有。
其他的車皮沒有聽到三聲槍響,在陣陣機槍聲中,也沒有行動了。
以後才知道,有一個壯丁聽說這個消息後,立刻向師管區彙報了。問到有哪些人參加,計畫的詳細內容,他就完全不知道了。只知道通知他的老鄧是在哪一個斑上。原答應這個壯丁到了西安,就放他回家。到了交兵的時候,他卻和我們一同被交到國民黨的正規部隊當兵了。有人準備懲罰他,最後還是被大家勸住了:同是天涯淪落人,他家裏還有人在盼望著哩,算了吧,以後大家就都沒有找過他的麻煩。
西安囚牢中的瀕臨死亡
一隊隊留著陰陽頭的壯丁,在機槍步槍刺刀的押送下,在大雪紛飛中,皮包骨頭瘦骨伶仃地走進了西安的城門洞,再向前走幾十步後向右拐,進了門口有崗亭的大門。裏面是寬闊的院子,院子四周環繞著一圈兩層樓的建築,環繞樓房的是高高的圍牆,圍牆上面架設有鐵絲網和電燈。
“你們這幾個隨那個斑,也從這個木梯爬到樓上去!”排長用鞭子指著樓上。那個班正一個接著一個地往上爬。
這是一個獨立兩層小樓。在它側邊十幾步遠的地方就是一個崗亭。顯然這是關押重要犯人的地方。
“我們就住在樓下吧,我瀉肚,上廁所方便。”我可憐巴巴地央求。
“放屁!你們幾個給老子小心點,別再打冤枉主意。你們與逃跑掉的那十八個都是同夥,以為老子們不曉得。要不是為了湊齊交兵的數目,老子早就一個個活埋了你們!”排長氣憤憤地說。
我們這十幾個人,隨在那個班三十幾人的後面爬上木梯。樓裏面避風的地方已經住滿了,我們只能緊擠在樓梯口旁的一塊小地方。風攪著雪團向裏面灌。雖然同伴侭量向裏面擠了又擠,最後上樓的我,還是在樓口邊上。身下的稻草原本就薄,四人合蓋的被子,半夜裏又被裏面夢中的夥伴滾在身上。等我凍醒過來,就感覺到頭痛,渾身發軟。
天亮後,我就無力坐起來了。
“都下來吃飯去!”隱隱聽到樓下排長的喊叫。
晃惚中知道人們都從我身邊下去了。我又迷迷忽忽地睡著了。
這一天,我沒有吃飯。第二天也不知是怎樣就天黑了的。以後同伴告訴我,到了第三天,排長帶了兩個班長上來了。掀開被子,向我身上踢了踢,見沒有反應,搖了搖頭說:
“拖下去!”
“送到什麼地方?”兩個班長各抓住我的一只腳脖問。
“扔到城外喂狗!”
兩個班長攥住我的腳脖拖到樓梯口,正要向樓下掀的時候,十幾個同伴突然明白了,一下子同時撲了上來,有的撲下身來,要把我拖回來,有的遞過來被子,把我嚴嚴的裹起來,其他的都跪在排長面前乞求:
“排長,求你高抬貴手,饒他一命吧!他還是個孩子哩!”
“你們不怕他死在你們中間?”
“不會的,排長!我們會用老家的辦法治好他的!”
“好吧,明天這個時候,他還是這個樣子,就一定要拖出去的!”
同伴們把我抬到裏面,用他們隨身帶的縫衣針,先在我的前胸後背的幾處揪起皮膚挑刺,再用手掌推後背到發紅發紫,然後再從後頸到前額挑刺。到這個時候,我才開始有了一點反應。為了發汗,王明義脫下他未過門媳婦給他織的紅色棉線毛衣給班長,只求換來一碗熱薑湯給我喝。最後再用所有的被子蓋在我身上,要我發汗。隨後十幾個人就圍坐在我的四周。
“熱,熱的很!被子揭開!”我在裏面喊。
“你把手伸出來,看看掌心上出汗沒有。”是王明義的聲音。
“好!”我順從地把手伸出了被子。
王明義摸了摸我的掌心:
“有汗是有汗,就是還不算透。再等一會兒。”
我的手被送進被子。過了一會,察看到掌心全是汗後,身上的被子才一層一層地逐漸揭開。他們為我擦淨了身上的汗,換上他們從身上湊出來帶著體溫的一套幹衣服。我,全好了!我,又能活下去了!
我懷著感激,流著熱淚,要一個一個地給他們叩頭。都被他們攔住了。
“我們還等著你給我們寫家信哩!”
第三天,又到了吃上午飯的時候,我的頭上被王明義緾上了一條毛巾,輕鬆地爬下木梯,在刺刀的護衛中,和壯丁們一同蹲在院子裏吃飯。排長走到我身後,踢踢我的屁股說:
“算你狗命大,竟然活過來了!”
患難之交見真情,我永遠懷念感激這些一字不識的文盲恩人!幾十年後的文革中,也是一些平日交好的知識份子朋友,就是他們為我製造出種種的謠言和苦難,堅持要把我送向刑場槍斃。在他們身上,知識竟成了罪惡!我永遠感激和懷念我的文盲難友!
師管區將壯丁交給胡宗南國軍
大約過了兩三個月後,我們盼望的交兵日子終於來臨了。
殘冬的太陽,雖然還不能融化盡積雪,照在我們虛弱的身上,卻感覺到了少有的親切和溫暖。壯丁們一列列排開,站在尚剰有星星點點雪塊的濕地上。正規部隊的軍官們,也都是個個戴著白手套,穿著馬靴,在師管區營長的前導下,一列列地審視著這些即將是自己部下的壯丁。他面部表情嚴肅地掃視著,不經意地聽著身邊營長的辯解。偶而他會停下來,舉起拳頭試著推推看來較為強壯的壯丁,然而這個壯丁憋足氣也還是要向身後踉蹌兩步,當巡視到身後,另外的接兵軍官,橫腿碰一下壯丁的小腿肚,就會卟嗵一聲跪了下去。
接兵的官,對我們壯丁的如此體質,是個個都搖頭。
然而,幾個接兵的軍官在師管區的官兒陪同下走了;另外一批接兵的留了下來。隨著他們的口令,我們開進了正規部隊的軍營。開始成為國民黨胡宗南的部下,成了名副其實的正規部隊的兵。具體到我來說,則是在文革中,被我可尊敬的知識份子同行,委任為受國民黨中央情報局特派到西北刺探延安情報的大特務!
新的屠場
徒手操進行了四五天,我們就被武裝起來:一只九五式步槍,一柄長長的刺刀,裝有兩百發子彈的子彈袋,裝有四顆手榴彈的彈袋。換上了黃棉軍裝,向班長學會了打綁腿。
伙食有了大大的改善:照樣是每天兩餐,每餐是半斤饅頭,再不會有搶飯的了,菜裏面有了油鹽,隔幾天還能吃到肉。我們的身體逐漸得到恢復,體質明顯好轉。隨之而來的是訓練任務的加重,白天練習瞄準和刺殺,夜晚就練習緊急集合和夜戰。我們很快變成可以以戰的部隊。
但是在我們中間,仍然有些人在逃跑,沒有逃跑的也在時時準備著逃跑。雖然有更為酷烈的刑罰,卻依然遏制不住。
有一天夜晚,突然緊急集合。在練刺殺綁草人的木樁上卻綁了一個活人。他被剝光了衣服,夾著呻吟一聲聲地求饒。
“你們都看見了,這就是昨天逃跑的那個兵,現在被抓回來了。他應該受到懲罰!”連長抓過身邊班長的槍,嘩的一聲推上子彈,舉槍就扣扳機。槍響過後,樁上的人還活著。連長仰起槍口笑著說:
“這樣死,太便宜他了。”連長直到班長面前,刷地一聲撥出班長腰間的刺刀,哢地一聲裝在槍口上,走近逃兵,閃電般的來了一個前進突刺。逃兵一聲聲慘叫“媽呀!媽呀!”
“你們接著來!”連長轉身把帶著熱血刺刀的槍拋向排長。於是三個排長刺後,幾個班長接著上。最後這個逃兵就成了一塊掛在木樁上爛肉。
以後還是有人逃跑。一次抓回來兩個。太陽落山的時候,全營集合,把兩個逃兵推進挖好的坑裏活埋。陝西的老鄉聞訊跑來了一群又一群,大多是老奶奶和中年的婦女,跪在營長面前,不住地叩頭作揖說:
“放了這倆娃吧,放了這倆娃吧!”
可是,還是活埋了。
更慘的一次是在半山上,為了避開陝西老鄉們,天沒有亮,隊伍就集合完畢。營長訓過話,天也就亮了。這時候大家才看清楚,在五六十米的遠處,一個兵的下半截身子被埋在土裏。
營長向身邊的連長說:
“開始吧!”是我們連的連長,他提槍就響。那個逃兵的半個腦瓜被打飛了,剰下的半個腦袋上有紅的血和白的腦髓。要我們排成單行縱隊貼身走過這個慘死者,為的是以儆效尤。
臨陣脫逃
在一年多以後,我和三個班長結伴逃跑了。是在從陝西韓城向北開進的路途中。
當晚住在一個高原上,從兩邊隔著深谷同樣是高原上的號聲判斷,同時向北開進的部隊不少,即將在前面發生的必然是一場惡戰。我們四個人決定逃跑。
淩晨四點多時,三個班長在前,我在離他們四十多米處的後面作掩護。當我跑了五六十米後,卻看不到他們的身影了。天快亮的時候,也是天最黑的時候,因此也辨認不出應該跑的方向。我焦急地爬在坆包後面。以後才知道,前面的三個班長也正在爭論,兩個班長不願意等我要繼續跑;小炮班的韓班長反對,就立馬摸回來,一面跑一面輕聲喊我。剛跑過坆包,就看見從後面遠處射來幾束手電筒光柱。國民黨部隊裏專用的手電筒,都是裝四節電池的特長手電筒,在黑夜裏就像探照燈一樣,幾只手電筒同時照住一個目標,那就很難逃脫了。
“在前面,在前面,抓住他們!”是連長的高嗓門。
“站住,站住!”是排長的叫喊。
我們拼命地奔跑,身影長長的投放在前面,子彈相當密集,啾啾啾地掠過頭頂和耳邊。身影在逐漸縮短,追兵在逐漸接近。我跑到原邊,望著深谷卻看不到下去的路。
“跳吧,我先跳!”韓在身後一把拽住我說:
“不要跳,這裏有路,隨我來!”
我們三個人隨在他的後面沒入了下麵的灌木叢。一會兒是順著山坡往下滾,一會兒是坐著向下溜。淌過了穀底的小河,爬上對面高原的山坡。連長們還站在高原邊上,一面向穀中射擊,一面向穀中灌木叢裏扔進幾顆手榴彈後回去了。
在微明的時候,我們悄悄爬上了這個高原的芝蔴地裏。天大亮以後才等來一位用鋤頭在身後挑著一只糞筐的老爺子走過來。為了不要嚇跑了他。韓獨個兒匍伏到路邊上。
“老鄉,你不要怕,我是隊伍上逃下來的。請問你這原上還有隊伍嗎?”
“沒嘞,昨晚上駐紮的有,天不亮都開撥嘞。”
“有沒有留守的?”
“沒有沒有,全走嘞。”
我們都松了一口氣。老鄉引我們進了村頭的一間空房,又從村子裏面送來了饅頭和便衣。
我們放心吃飽以後換上了便衣,告別了老鄉,踏上了逃向西安的險途。
一路險阻逃奔至西安
他們三個要回家,必須要經過西安;我並沒有他們那樣的家,只是別無可去之處,也就自然習慣性的要向所熟悉的出生地方向走,也必然要經過西安。西安就成了我們四個人眼下的目的地。出發地是韓城以北的什麼地方?不清楚。只知道從這裏按照來的路走,可以到西安是不錯的。
為了躲避追捕,我們是晝伏夜行,避開大路走小路,天將亮時,鑽進離村莊遠一點的亂草垛睡覺。黃昏時分鑽了出來,尋找村邊上的窰洞,向陝西老鄉要點飯吃。陝西老鄉們都很慷慨,立刻會引我們到僻靜的窯洞裏,馬上就端來了饅頭、開水、辣椒油,讓我們吃飽。然後囑咐我們過河不要從橋上走,橋上有抓逃兵的。可以從何處淺水的地方淌過去;在小路或山口的什麼地方,有保甲長設的攔截逃兵的卡子,走什麼地方可以繞過去。我們就是這樣安全又順利地走過一個原又一個原。途中要翻越一座山,此山除了一條公路可以通過外。別無小道可以繞過。老鄉還告訴我們,山口上有堵截逃兵的卡子,盤查很嚴;但是不敢盤查汽車。
他們三個商量了一下,決定把穿在裏面的軍衣套到便衣上,軍容整齊地扒汽車闖過去。韓就細心地教我扒車的方法:
“扒車的時候要果敢,不然,我們都上了車,你沒有扒上去,丟下你孤單一個,就很危險了!”
他們都是有多次逃跑經驗的老兵,我當然要完全記住韓教我的扒車方法。如果真的扒不上車,只剰下我一個,後果就慘了。
這個夜裏,沒有月亮,天空深處只有幾顆星星在隱隱閃爍。我們摸到坡度較陡又是一個急轉彎處的路邊匍伏下來。一輛貨車喘著氣緩慢地小心翼翼地爬上來了。當車尾快接近我們的時候,韓向我大喊一聲:
“上!”
我立刻和他們一同竄上公路,再一躍,雙手攀住車板,拿出在部隊上練就的上單枉和翻越障礙的本領,輕輕易易地就站在車箱裏了。
夜扒卡車後的遭遇
站穩後,才影影綽綽看到車的前半部有好幾個人,我們站的車尾部分是摞起來的大木箱子。車頂是布棚。挨著車頭的地方,有人先用手電筒在我們幾個人的身上照來照去。然後就聽見那裏嘀咕了幾句後,就有人用手電筒照著腳下向我們走了過來。
“我們這是送軍屬到後方留守處的軍車,不能隨便讓扒車的!”他站在我們面前強硬地說。意思是要我們立即下車。
此時的汽車已經過了山口,速度加快了。
“我們也是奉命到後方辦事的,任務緊急,不得不搭一段路!”一班長上前一步和他搭話,趁他不備,擘手奪過他的手電筒,一面向他和車前面的幾個人照去,一面笑著說:
“我知道你是哪一個部分的,現在你所屬的那個部隊,可能在明天上午或是下午,就會和共軍接上火。你說,我說的對不對?你是什麼職務?軍需吧?”
“是是,少尉軍需。你是……?”
“你不是看過了嗎?我們幾個軍衣上什麼符號都沒有,是要保密的,等完成任務後再對你說行嗎?”說罷就把手電的光柱停在幾只木箱上面。
“豈敢,豈敢!只是隨便問問。”
汽車下了山行駛在平路上,耳邊只聽見呼呼的風響。
韓輕輕對我說:
“挨著司機座的帆布行軍床上半躺的女人,肯定是這個軍需上級的太太。我們面前的這幾個大箱子裏面,很可能是軍火。是運到後方去賣的。你不信?你掂掂,你一定掂不動。”
我先只稍微用點力氣,果然掂不動。再用上全身力氣,好家火,竟然也是紋絲不動!朦朧中,這幾只大木箱,長約兩米,寬約八十公分。
“裏面裝的多半是機槍手槍或是小炮一類的。”
“那幾個一直盯著我們的徒手兵呢?”
“一定是那個太太的衛兵,也是負責運送這幾只木箱的。你沒有注意,從我們上來以後,他們的右手一直放在衣袋裏面,握在手裏的一定是短傢伙。”
迎著車頭的遠方,逐漸亮了起來,由魚肚白漸漸泛出了縷縷淺紅。天是大亮了。
那位太太一定也注意我們很久了,微笑著讓軍需點著唇間的煙,又瞟了我們一眼,向軍需點了點頭。
軍需含著笑向我們走了過來。
“我們太太說,如果你們願意隨我們到西安的公錧裏做事,太太答應給你們發上士班長的津貼。怎麼樣?和我們一起走?”
我們幾個都愕然。這太太明顯地看出了我們幾個是逃兵。我們互相望望,一時答不上話來。
“謝謝太太的美意,”韓開了口,“不過,讓我們商量商量再作回答行嗎?”
“可以可以,你們商量吧。”軍需退了回去回復太太。
我同意去,理由是只要不是上前方打仗就行。三位班長說我太不懂事。一班長說:
“太太公錧裏是用不上我們這些人的。要收容我們只有兩個可能:一是幫他們賣軍火,出了事就用我們的命去頂;二是設套,把我們交給抓逃兵的人,他們領賞。不管是哪一條,都是凶多吉少。我們還是早點下車離開他們為好。這個太太,不是一般的女人。”
此時的汽車行駛的既平衡又非常輕快,車輪下發出了均勻的唦唦聲。這是到咸陽去的石板路。是當時西北有名的示範公路。
要我想條理由要司機停車。我想了想就向車前高喊:
“停車,我要下去解大便!”
“忍一會兒,很快就到了!”
“不行,我憋不住了!”軍需望了我一眼,不再理我了。
“再不停車,我就屙在木箱上了!”邊說邊解褲帶往木箱上蹲。三個班長也齊聲向前吼叫。太太終於繃不住了:她怕臭!軍需在她的緊急命令下,捶擊著司機頭頂上的車皮,不待汽車停穩,我們幾個就敏捷地翻出車箱跳在地上。軍需見我站在地上紥緊了皮帶,就明白了我們的意思。在汽車重新開動的時候,他還友好地向我們擺擺手,要我們到了西安去找他。
站在這平原上的光潔石板路上,我不知道下一步如何走?
遠處是咸陽的火車站,可以看見從火車頭上冒出濃濃的煙柱,也聽得見一聲接一聲的火車叫聲。國民黨的部隊正在向各節車箱裏灌。我們應該趕快避開這個危險的地方。然而韓卻要大家整理好軍容,四個人排成縱隊,整齊地甩著雙臂向火車走去。
我們接著後面零星上車的兵,也一同上了火車。站在車箱外的過道上。沒有任何人來查票,也沒有糾察隊來盤問,平平安安到了西安火車站。部隊紛紛向西面的月臺上集合時,我們就鑽進了東面一個孤零零的一節悶子車箱裏。裏面的一角有稻草,我們倒在上面便都睡著了。等我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早晨。車箱裏只有我和韓。
“他們兩個已經走了。約我一起走,被我拒絕了。他們身上有銀元,還有金戒指可以作回家的路費。也知道你什麼也沒有,所以要把你甩下。”
“你也是河南的,也應該和他們一起走!”
“我也沒有錢,另外我也不能扔下你不管。老鄧和王光明逃跑前,曾經交待我和王明義要好好照顧你。我不能作出對不起朋友的事情。”
“我們以後怎麼辦?”
“不著急,清早我在附近轉了一個圈,時不時有憲兵巡街,遇見他們檢查起來就麻煩,最好先找一個管吃飯的事幹幹再說。你在這裏等著,我再出去找找門路。”
傍晚時分,韓回來了。我們都換上便衣,由他帶路,摸到西安飛機場外,找到了一個工頭,再隨在工頭屁股後面經過崗哨進了飛機場。在人字形的工棚裏,啃了兩個幹饅頭,喝了一碗自來水。成了建築工地上的水泥小工。條件是:只管吃飯,沒有工錢。可喜的是憲兵不會巡邏到飛機場裏來抓捕我們了。
被抓回去的恐怖,始終籠罩在我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