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育院
2023-09-06 08:56: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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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保 育 院

全国保育工作,都在蒋夫人的领导之下。这是保育工作能有一些成果的最为重要的事情。因为有蒋夫人在上头,有些从政治上来的困难就比较好避免一点…….所有这些儿童,不仅保全了生命,大体上说,并且培植成为有用的人,这总是一件大功绩。受过教育以后,保育院的儿童大都可以说是坚强、能干,能够代表新生一代的儿童的。…….在保育工作人员中,也有坏蛋,做出无耻的行为,那就是少数工作者的舞弊或者以教养机关的名义大做其发国难财的勾当,还甚至有直接从这批苦难儿童的身上榨取血液。这些人可真是丧心病狂的蟊贼了。

海宇:《八年来儿童保育工作的检讨》

(原载于1946年第一期《现代妇女》)

阿Z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等他醒来,才发现与人合盖的被子缠在自己一个人身上。头顶着别人的小肚,自己嘴边也翘着一只乌黑的脚丫,肚子上还压上了两条小腿。坐起来一看,除了睡在中间的女孩子还算理顺外,睡在外圈的男孩子,横七竖八,全没有一个好睡样。他悄悄站起身,踏着伙伴们身边的空隙,绕过睡在半身高行李上的金先生,找到了卫生间,以后又在洗手间用小手掌捧起热水,抹了抹脸,他便在各层之间登上爬下漫耍了起来。

“阿Z,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在栏杆边,小林喊住了他。

“林先生,你住在这儿呀?”

“不,韩先生住在这儿,我来看看她的伤。”

阿Z接过盛有热水的脸盆,随在林先生身后走进一个房间。韩先生坐在最下面的铺位上,椭圆的脸瘦长了,红润的脸色也变成苍白色了。

“韩先生,您洗脸。”阿Z端着脸盆站在床边。林先生取出毛巾放入脸盆,接过脸盆放在一边拧干毛巾递给韩先生。

“阿Z,睡得好吗?“韩先生边擦脸边问。

“睡得可香了!”

“你是个好孩子,今后要好好听先生的话,好好学习,长大了打日本鬼子建设国家!”

“好!”

林先生放好毛巾后拉着阿Z的手坐在床沿上说:“我要送韩先生去住医院 。金先生也要到别处做事 ,你和小朋友们先到保育院去读书,别哭,别哭,等韩先生病好了我就去找你!”

船到了万县,两位慈爱的先生扶着韩先生先下船走了。阿Z双手握着船栏杆望着匆忙上下的人流,心头一片茫然。

以后从轮船上下来又坐进了大木船,依旧逆水向西。在一个夜晚,船靠在山脚下,孩子们排成单行纵队随在大人后面爬上曲曲弯弯的乍狭的石板路,最后爬到山的最高峰寺庙前的坪坝上停住了。

平坝北边有一个高台,上面站着几位女先生在灯光下忙着挑选儿童。

“读过小学六年级五年的举手,你们几个出来到那边去!”

“来,到我这里来!”站在傍边的一位先生上前把他们引走了。

“读过四年级的……..”

“读过三年级的……..”

“读过二年级的….. ”

阿Z在灯影里,看到王芙蓉举起了手被带走了。

“读过一年级的……”

“读过私塾的!”阿Z想,我应该算是度过书的,立刻举起了手。然而立刻被身后伸过来的手死死地按下来了。

“阿Z,我们是一个地方来的老乡,跟我们在一起行吗?别拆伴!”身边四五个男孩望着他,有两个还比他高一个头。

最后一批选出来的孩子也已经被带走了。陌生的先生们也在从高台上下去,尾随在选出的儿童身后走向高台后面50多米处高高的石阶,十几级石阶尽头是一座巍峨的两扇大铁门。以后阿Z才知道,这就是川东第一峰金剑山上寺庙里的直属第二保育院。

稀里糊涂的阿Z,不知在什么时候被这些不相识的伙伴们认为是老乡的。既然瞧得起自己,也就乐于和他们在一起。在他的记忆里,他的家因为太穷,从来没有什么亲戚朋友来往,即使是走路也是孤零零的一个,谁也不愿要他这么一个伴。现在竟然有人要他做老乡,他心里是很高兴的。只是担心王芙蓉,该不会有人欺负她把!

第二天这选剩下的一批,又沿着向北的另一条石板路下山,曲折蜿蜒地在密不透光的参天大树和满耳森涛声中走了上十里便到了叫土主镇的一个小镇上。他还分不清哪些先生是送他们来的,哪些先生是这儿原来的。他们住在镇子最西边的一个大大的戏楼上。每顿饭就在戏楼脚下东面的场坝里吃,六个人蹲在地上围成一席。四周也总是有一些头上缠着厚厚的白布,赤脚穿着草鞋的四川老乡一边喳着旱烟袋吸,一边发着感叹:

“这都是些下江娃儿,死了爹妈,无家可归,日本龟儿子真是作孽呵!”

几天后,这些孩子们又从土主镇顺着两尺宽的石板路穿过两边的稻田,往西北走有一里多路,便到了周家祠堂。进了石条大门,穿过戏楼底下狭长的过道,再爬上一段约20级的石阶,面前便豁然开朗展现出一方石板铺成的大院子,人们背北面南坐在大院子里正好看到戏台上的演出。院子东西两边是厢房,北边是一人多高宏伟的正殿,里面供奉着周家列祖列宗的神像和牌位,神像前宽大的叩拜处成了先生们办公备课的地方。正殿两边都是一楼一底。相互连接贯通。作为三百多儿童生活学习的场所,还是凑合挤得下的。

阿Z当然的被分在一年级。一年级学生的身份与年龄,大多比二三年级学生的还要高还要大。只是五六年级的学生才比他们大一点。五六年级的同学住在戏台的两侧楼上,阿Z们就睡在戏台楼板上的架子床上,一人一铺,舒服得很。只能容一人上下的窄木梯,是住在戏台和戏台两侧楼上孩子们吃饭上课、喝水尿尿必经的孔道。不久就从梯上挤下一个来。以后赶紧重做了一个有扶手实底的容三人并行的宽大的梯道。

阿Z楼上楼下周旋了两圈以后,觉得这里收容的保育生有三多:没有读过书的多;有残疾的多;婴儿多。

在院坝东面楼下下一个小院里,住的全是只会吃奶的婴儿,请了好几个奶妈喂他们,日日夜夜“呱呱”哭声不断;此外有患癫痫病的,每次发作就摔在石板地上碰破了头,两眼翻白,口吐白沫,浑身抽搐;还有满头白秃痂屑,溜光的红头皮上长不出一根头发;此外还有只剩下一只手的,满身干疖或脓疮疖的……。这儿集中了这么多的苦难!接下这付重担的先生们该有多么伟大宽广的胸怀呵!

最初几天,每到夜幕降临时,院子里玩游戏的孩子便会哭着要妈妈,开始时只有一两个,哭声传开后,立刻全院三百多个孩子都张开了小喇叭嘴哭着嚷着要妈妈。先生们纷纷放下手头的工作,慌慌忙忙跑到有哭声的地方,每个先生怀里总要搂住两三个,或则抱抱这两个,为他们擦擦眼泪,放下来,又赶快去抱抱那两个,为他们擦眼泪。好不容易安抚下来,哄着他们进入梦乡,回到办公桌边的先生们,眼圈却总也还是红红的。

每天深夜,总有守夜的先生在各个寝室里巡视,把滚到床边的孩子往里放放,给掀被子的掖好被角,给蹬掉被子的重新盖上,给好尿床而又迷糊劲大的把尿,定时喊醒其他的孩子起来撒尿,常常拍抚梦中哭叫的孩子。第二天如果是晴天,总有两绳子尿路图挂在院子里,让它们在那里散发着尿骚味,蒸腾着热气。阿Z不尿床,常常指点给同伴们看,这个像三峡,那个像池塘。

伙食是非常好的,八个人一席,主食有干饭、稀饭、馍馍包子面条、糊辣汤;菜更丰盛,每顿都有一大钵子炖鸡蛋、粉条红烧肉,外加两个素菜一个汤。每天早饭时每人还有一粒鱼肝油丸。每次阿Z都是在先生监视下和着稀饭吞进去。后来不服水土泻肚的多,红烧肉就换成炒猪肝、清炖鱼了,以后为了保证每个孩子都吃的卫生,吃的好,又采取了分食制,每人两只碗,一只盛饭,一只分菜,每餐的饭菜都有剩的。阿Z的肠胃尝过百草,容纳过八方烟火,所以每顿虽然都胀的饱饱的,却连屁也不响一个。

每个孩子的穿着,可以说是相当考究的了,不仅衣帽齐全,而且冬夏各有不同。夏天是短袖上衣小裤衩外还有西装短裤,腰里紮上皮带,袖上戴有臂徽;冬天,里面是长袖衬衣,有棉衣棉裤棉背心。厚厚的兰色罗斯福布料的衣服,是保育生的院服,也是他们的礼服。发的草纸是先作草稿纸以后再作便纸。每月一次理发,每周检查一次个人卫生:身上有没有虱子,床上有没有臭虫,脖子、耳后这些暗角是不是积有灰垢,手脚指甲剪了没有?等等。至于被子衣服洗涤,尿湿被子的夏天晾晒和冬日烘烤,除了高年级的以外,都由保姆负责。平日儿童们,不是衣服丢了纽扣,就是这里那里挂了帘子,遮不住衣服上的破洞。阿Z最不耐烦地是每天晚上都要洗脚,每周三、六的晚上都要被捉去用热水烫脚。每次都是绞尽了脑汁,也没有躲过去。

阿Z在一年级读了有一个月,就被先生调到快班,半年后又跳级到了二年级。阿Z的语文还好,作文在班里冒了尖,写的故事在校墙报栏里露了脸。数学却是一窍不通。加减都没学,更不懂什么是进位退位,乘除如何能会?作业本上老是叉叉,算术堂上老受批评。这是他终日快活不起来的原因。一天,他替一位浑身长着脓疖的高年级同学从石板院子里舀上来一碗开水。那个同学翻开他的作业本子,皱着眉头笑着说:

“呦,你这本子上好紧张呀,架起了这么多的铁丝网,在设防呐!”于是爬在床上给他从加法进位讲起。第三天他又去找,那个同学睡的地方却是空空的,什么也没留下。别人对他说,是住医院去了。于是阿Z的数学到头发白,虽然经过苦苦自修,也只能停在小学的水平上。而在保育院的四年学习中,他的算术成绩总是在0分上定位,幸亏有语文、常识这些高分来帮着填补,使学年平均总成绩在60至70分之间,得以随班升级。他梦中也在埋怨自己,要是不到快班,不跳那个该死的级该多好!或者,在这期间能有一位先生给他补补算术课,他也会撵上去的吧!

在第一个学期,也可能是水土不服,也可能是逃亡途中的劳累和惊恐,削弱了孩子们抗御疾病的能力,除了发癫痫病和专找煤碳渣吃的孩子外,大量的是患红白痢,又叫赤痢的孩子,他们不思饮食,浑身无力,接着就爆发了十分厉害的伤寒霍乱传染病,服药也无效,再加上其他的迸发症和思念父母,在一个时间里,似乎隔几天就有一两条小生命离开了人世。先生们的脸色总是那么憔悴忧愁和焦急。阿Z常常偷偷去看戏楼下甬傍廂房里钉的几付小棺材也在逐日减少,心里便也十分恐慌起来。以后进出大门时,总是目不斜视,快步走过甬道。幸好,院长终于从重庆请来了一个医疗队。对每个孩子进行了全面体检,又从吃饭喝水到大小便的厕所,从衣服被褥到空中的苍蝇蚊子,都进行了认真的卫生大检查和清除;每个孩子都服用了预防药,注射了预防针。阿Z没有病,照常吃好睡好,但因满头火疮,头上涂满了有怪味的黑色药膏,女医生又用旧报纸替他糊了一顶头盔戴在凃满了药膏的头上,虽然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胳膊上也还是挨了两针。一个星期内疫情止住了,患病的孩子一个个好起来了。半月之后医疗队才离开了学校。孩子们很快地恢复了健康。

先生们憔悴的脸色,瘦削的脸庞却好转的慢,尤其是赵郁仙院长,原是椭圆的面庞瘦削了,苍白了,慈祥的笑容不常挂在嘴角了。短发里又增添了几缕白发,眼睛里的红丝是那样地难于消褪,有时走过四四方方的石板院子,穿着银灰色旗袍的身影总也是匆匆忙忙…如果不是她和先生们的日夜照护,医疗队的精心治疗,四川的荒山上不知还要添上好多小坟包!

日本飞机还是经常来,有时是白天,有时是夜晚,发出轰轰的闷响从学校上空掠过。自从附近的一个镇子被炸以后,向来不把轰炸当回事的土主镇也开始发出空袭警报信号了。先生们为了万无一失确保孩子们的安全,采取了闻警必跑的政策。夜晚便在夏末的皎洁的月光下分散躲在学校后面山坡上的青纱帐里,白天则步行到约一里的一个大石洞里。这个石洞,是先生根据本地老人提供的线索寻找出来的,据说是一个很古的石洞。里面有石床石砻。穹隆的洞顶洞壁上,在斑斑驳驳积尘的遮盖下,还可以分辨出模模糊糊的凿痕。

有一天上午正上第一节课时,预备警报的炮声响了。我们排成单行纵队,出校门向西走去。这也是一条约有两尺宽的石板路,路北边是小山坡,山坡上种的是又脆又甜的白皮红薯,阿Z曾摸黑来这儿尝过鲜,坡边上是两行‘唦唦’作响低垂缨穗的稻田。阿Z们靠着路的南边走,避让着迎面过来背着背篓和挑着重担的人。阿Z看见一乘滑竿,轻轻松松地迎面走来。滑竿上的人一下子吸引住了阿Z的目光。完全是老家襄阳中年妇女的打扮。短发上紮了一条白毛巾,上身是一件带大襟的蓝布褂子,黑色的平底布鞋。阿Z的妈妈也是常年这样穿着的。在这儿却是第一次见到。她被晒的微黑的脸上满是慈祥,微微抬起身,嘴角漾出欣慰的微笑,专注的、亲切的、仔细的、端详着从她滑竿边经过的每一个孩子。阿Z心里充满了温暖和好奇,他两次回头望望远去的滑竿和后面跟着的一个徒手老百姓。坐在石洞里还在心头留恋着那扫过他面庞的亲切的目光,那副慈祥亲切的面容,和使人心灵得到抚慰的微笑。在漫漫人生路程中,是很难得到这样真挚深情的注视的呵!尤其像阿Z这样的孩子,怎能不万分珍贵而铭刻在心灵深处呢?

解除空袭警报后回到学校,训导主任召集大家集合在方院里,赵院长走出办公室,她是那样地异常兴奋,满脸生辉,笑着报告给全院师生一个好消息:“你们在路上遇见的那位坐滑竿的人,就是李德全夫人!她特意从重庆代表宋美龄夫人来看看你们。已经一个个地见到了你们,她很满意,也很高兴。因为还要赶到金剑山直属第二保育院去,没有解除空袭警报就走了。还给我们带来了一笔图书费。要我代他嘱咐你们要努力学习。”孩子们情不自禁地举起小手,热烈地鼓掌。

作为全国副委员长冯玉祥的夫人,如此朴素平易亲切,如此甘冒风险翻山越岭不辞劳苦,如此自奉菲薄不计名利、孜孜不倦以求,这在当时的国民党中央夫人、省长夫人市长夫人、乡长镇长以至几十人、十几人、几人的一个单位是什么长的夫人所不能及的吧!这些夫人倒是要串通他们的老爷,将毫毛大的权耍弄好比大到最极限的金箍棒还要大,大到上捣天下戳地,他们贪污腐化,作威作福,丧尽廉耻,为所欲为。也正因如此,李德全、赵郁仙、段超人、蒋鉴、曹孟君、安娥等人,才是中国极伟大的女性,是她们的伟大,更丰富了伟大祖国的内涵!

即使建国后上上下下的夫人群里,也没有一个能够企及的!

夏日的傍晚,是阿Z最快活的时候。急急忙忙扒完两碗饭。拎起早准备好的干净衬衣衬裤,随同伙伴们一溜烟跑出大门,向东跑100米处是一棵大黄角数。从这里折向东南的石路是土主镇,折向北一里来路就是一条小溪,沿溪上行约50米便是一个大石潭,潭的面积约50多平方米,碧绿澄澈,深不见底。潭的东面是一块两丈多高悬空的岩石板,可作跳台;潭的另外三面是大小不一的石块,嶙峋参差,让溅起的细浪,喋喋其间,这是不会游水的同学洗澡、洗衣服的天然港;潭中央高高耸起一块石礁,水性好的同学游到中央以后,再绕它一周才气喘吁吁地爬上岩顶,光着屁股坐在上面巡视四方。但也有慌慌忙忙狼狈下窜的时候,那是远远看到先生带着女生来了,赶快游上岸穿上裤衩再下水游,因为懒得带换洗的衣服来,只好让湿裤衩巴在屁股上一路滴着水回学校。阿Z在大同学的帮助下,第三天就能独自游上潭中的石礁。也想从岩石上跳下去投个炸弹,可是站在岩石上伸出脑袋往下一看,心里就发怵,小腿就发软,鼓起胆子试着想跳,脚却抖起来了。只好在许多仰天哈哈大笑的声浪中退了下来。只好溜下岩石回到潭里,游了两个来回以后,便也在潭边找到一块石板,洗自己的衣服和被单。

“哎呀,糟了,糟了,肥皂滑到潭里去了!”阿Z连声喊着,站在石板上弯腰瞪着滑下去的半块肥皂。

“下去摸呀!”旁边的大同学说。

阿Z闭住双眼,捏住鼻头,缩进水里,下面大大小小的石块相互支支楞楞,其间空隙连着空隙,虽然换了四个地方捏鼻子下去都没有摸着。肥皂是半月发一块,还要八天才到期,这几天只好学大同学的方法,憋足一泡尿,撒在衣物上来代替肥皂了。阿Z淋了一泡尿在被单上,双脚在上面踩来踩去,有时在上面跳,代替了手搓和棒打,最后提起被单抡圆了在石板上摔打,放在水里摆摆,就算洗干净了。

晚霞映红了西边的山顶,孩子们还是乐不思蜀不愿回校,有摸蟹的,捉鱼的,挖黄鳝的。

“哎呀,妈呀,有蛇!”

“豁嘴,豁嘴!快来呀,这里有蛇!”

一片惊慌失措的喊声,一阵急促拍打着潭边浅水的脚步声。

被叫豁嘴的孩子有十三四岁,上唇门齿的地方有一个豁。

“别慌,别慌,我来了!”豁嘴迎着在水面飞驶的蛇跑过去,一伸手就卡住了蛇的嘴两边的腮,两尺长的青蛇飞速地缠满了他的胳膊,他却不慌不忙,拽下脖子上的毛巾,敏捷地将巾角放在吐着舌头的蛇嘴前。蛇立刻紧紧咬住,豁嘴猛地扯出毛巾,蛇牙随着也掉下来了。如此反复几次,知道蛇牙掉完,他才又提蛇上岸活剥了它的皮。

豁嘴过去靠玩蛇讨饭。到保育院后他曾在床底下纸箱里喂过一条拔光了牙、四尺长的大菜花蛇。好险将喊他起来小便的女先生吓死。当夜叫他把蛇仍了出去,第二天午睡时他溜了出去将蛇炖在瓦罐里,美美地请同学们打了一次牙祭。

所以,同学一见到有蛇便大喊豁嘴;他一听有蛇便兴奋地飞步上前去捉。

阿Z对豁嘴有佩服,也有点怕,还有点厌恶。

直到晚霞在西山巅上只剩下淡淡的一抹,暮色渐渐加深,在先生和大同学的吆喝催促声中,才依依不舍的离开水潭,回校晾罢衣服便到了上晚自习的时间。

从一九三九年到一九四一年,阿Z在直属第三保育院生活学习了将近两年。在这将尽两年里,从物质生活上说,阿Z无异是从地狱升上了天堂。但就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来说,越过越感到受压抑和被冷落。

引起阿Z心理上的这种变化,起因于对他打架的不公平和不妥当的处理。

阿Z第一次打架,是因为看到三个比他高半个头的男同学嘲笑戏弄一个跌破了头的小个同学。他上前劝阻,三个中最大的一个推了阿Z的一掌叫他滚。阿Z也就还了一掌打在他的胸脯上。那两个马上拥了上来将阿Z围在中间,你搡一掌,他踢一脚,打了个高兴。阿Z冲出重围时对着高个的笑脸,“啪”的一个响耳光,打了就跑,三个人紧跟着就追,第一圈三个人还搅在一块儿追,第二圈三个人就拉开了距离。阿Z减慢了速度,调匀自己的呼吸,待跑在最前面的一个快接近他时,他突然站住回转身,左手向上一撩,架开打过来的拳头,然后一个马步,右手冲拳打了过去。那个同学马上双手捂着脸嚎哭着蹲在地上,鼻子出血了。先生被找来了,看到鼻子流出的血,批评了阿Z,罚他站在太阳下面。晚上点名时,又在全校同学面前批评了他。心里的委屈,使他疏远了先生,同时又使他更怀念林先生,这怀念又使他感到难以忍受的孤寂。

不久,他又和同班的一个男同学打了一架,他被关在小楼上。女班主任下课后开锁一看,阿Z不见了。原来他翻出窗子,用大脚拇指扣住伸出的墙棱,一截一截地往下蹭到离地面还有五六尺高时,却是笔直直光溜溜的一截,他只好奋身向后一跳,跌在菜地里跌疼了屁股。先生们在惊慌中找到了他,对他的印象就更坏了。

坏事成串的撵上来了。冬天到来的时候,先生领他们到竹园里捡竹壳,垫在鞋里可以防潮防冻。一个大同学叫他把一根一尺多高的竹筍搬倒:“拿回去给你竹筍炒肉吃!”随着一声竹筍折段的脆响,园主和先生都跑来了。先生赶忙向园主倒歉,回到学校晚点名时,若不是赵院长讲情,他真的要吃上一顿竹筍炒肉片——竹片打手心了。

上课时,和七八个同学上厕所小便,比那位男先生晚进教室一步。他们便被排在讲台前,先生抄起竹板要打手心。阿Z是第一个冲进教室的,自然排在第一名,尾随进来的同学自然陆陆续续排在后面。男先生也就当然首先选中了阿Z打手心,男先生的板子重重地落在阿Z的小手掌上还顺势往回一抽,阿Z立刻感觉到火辣辣地钻心地痛,痛极的手掌下意识的在屁股上摩擦,以此减轻疼痛。男先生兴犹未尽,又用板子插进阿Z的腋下向上挑起,竹板又举到空中待打下时,阿Z左手向空中一抡,架开了板子,随即跨前一步,挨板子的右手掌立时变成了紧握住的拳头,向先生大喝一声:

“怎么,你还要打呀?”

看到阿Z通红的脸,瞪圆了的眼睛,汹汹的气势,攥紧了的小拳头,先生不由的退后了一步,涨红了脸呆在那里。

此时赵院长闻声赶来,先叫先生放下竹板,叫学生们都回到座位上去自习。再叫男先生随她到办公室去。男先生一直没有再来上课,他在被解聘后重新回到重庆继续原来的差事。

男先生被解聘很可能还另有原因。身为周恩来直接领导的共产党支部书记,决不会仅仅因为他打了难童的手心,就草率轻易地炒了他的鱿鱼。要明白赵院长是一位十分慈祥和蔼的长者。

少年时期是感情最丰富最渴求温暖感情的时期。在这个时期如果受到压抑和不公平的对待,它就会像石板上的草芽,被迫以扭曲变相的形态发展。如果幸好扭曲到较好的方面就向较好的方面发展。虽然总少不了有点畸形。如果扭曲到坏的方面就向坏的方面发展,那结果就相当惨了。阿Z的扭曲两个方面都有,这就使他以后的生活道路不至于太悲惨,但也没有别人那样的幸福。

阿Z变得沉默了,孤僻了,也不再唱歌了,(育才学校来选天才儿童时,他在模仿音叉声音时是被音乐老师录取了的)。性格开始向内向发展,不接近人,不愿与人说话,当他认为受到欺负时不吵不骂,更不找先生,而是不吭不哼扑上去就打,再以后就发展为羞涩、自卑,在人前总是抵着头,渴望着温暖,周围却尽是冷漠。幸亏学校与社会上丑恶人物没有联系,否则,阿Z就会被这类人物用诱饵的关心和友爱拖下火坑。许多少年犯不就是这样被家长和学校的冷酷遗误了么!

因为在绝对的孤独中,阿Z就到书里去寻找在现实中不能得到的温暖。他常常从高年级同学的枕头下,书桌的空格里翻到书。于是沉醉在书中。他梦想自己能口一张一道白光立取百里外的恶人首级,有时又幻想自己能炼就一身轻功,飞檐走壁,去除暴安良。读了雾都孤儿一类的译书,他又突发奇想,会不会也有人赠他一笔遗产。这类书中最感动他的是白蛇传中的白素贞。他平生最厌恶蛇,每当看到这个字眼时,就会想起那丑恶狰狞的形象,就会引起心灵的颤栗和浑身的痉挛,但他却深深同情白娘子。因为他从白娘子身上看到炽烈真挚的温情,她是那样地爱的死去活来一往情深,爱的那样的粉身碎骨、至死无他。爱的那样纯洁,高尚,神圣!有这种感情的书,就特别能滋润沙漠中孤独的阿Z的心灵。他也就不太感到枯寂的痛苦,也就忘掉了周遭的冰冷。

他也读了一些古诗,半懂不懂,却能从中感受到消极面的凄寂和惆怅,灰败和伤感,清高和孤傲:“前不见有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独坐幽篁里,弹琴复吹箫”,都会使他在清冷的月色里,静静淌下眼泪,也常常会被一种突然袭来的伤感压倒。他的感情和性格发展在一个不健康的道路上。

这以后他又接触到了另一种内容的书。他读到了流传在同学中的一张只有三十二开的单页传单,内容是对国民党消灭新四军的愤怒声讨。他获得了奥斯特洛夫写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坏着激动读完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如获珍宝地读完了《人间》、《我的大学》。这些书再没有以往那些书的隔膜感。书里的某些情节和他生活中的一些片断是那么吻合。他感觉到了书中人物的呼吸、呐喊、愤怒。旧小说中的那种荒诞不经和千人一面、万人一腔的烂套头,已经使他极度厌恶。他喜爱这些真实的、丰富的、亲切的冒着生活热气的书。他要像保尔那样去为实现美好的理想而生活,他要像高尔基一样在人间去读社会大学。

这种思想感情和内心的冲动与受不健康书的影响而扭曲的性格情绪糅合在一起,成了阿Z独有的性格特点。在要求进步的道路上受到了消极面的牵制。

为什么孩子会怪癖,少年有不良行为?是因为得不到真正的温暖。冷酷不是温暖,溺爱更不是温暖。谁负责?孩子本人和社会?不,首先应该是家长和教他们的先生。世界上的少年犯和健康成长的儿童、少年都可以为这个真理作证!

阿Z当然不是少年犯,也不是坏孩子,他在苦苦与不应有的冷漠中挣扎、奋斗,终于他得到了胜利。另外一些处于不同环境中被冷漠的儿童少年就不一定会走阿Z这条胜利的路,因为社会上正有许许多多以关怀为诱饵在等待着他们。阿Z没有遇见这些诱饵,没有扭曲到那个可怕的方面,应该替阿Z庆幸,替阿Z高兴。

健康的课外读物对少年是十分重要的,对以后性格的形成是十分关键的。

就阿Z来说,他还是真诚地感激直属第三保育院的领导和先生们,如果不是很快废除了体罚,如果不是生活上精心的照顾,不是先生和医生们废寝忘食的治疗与预防疾病,没有保育院歌、松花江组曲、流亡三部曲以及转移往延安途径保育院的革命者给学生朗读革命进步的书籍,就受不到革命的熏陶,阿Z的奋斗就不会胜利,小小的心田里也就滋长不出要求进步的嫩芽。至于阿Z感情上的被冷漠,那也是对三百多各种各样性格的孩子,无法也不可能都做得那么细。都是身兼几职,起早摸黑地忙是不能责怪他们的。

到了1941年,黄叶飘落,根根秃枝兀立在霜风中的时候,直三院院的大男同学,据说被送到另一个保育院去学织布,阿Z一行十几个小男同学则被送到近处的直二院学习。踏着铺满在石板路上的黄叶,听着寒风吹的呜呜声音,阿Z背着自己的被包,连心情也和这冬景是一样凄凉沉重的。他走出直三院大门后,才独自暗暗流着泪,在折进山里的时候,他回头眺望直三院的方向,无限依恋的在心头呜咽:别了,敬爱的先生们!

爬上了山顶,快接近校门时,只见有两列欢迎的队伍,一面热烈地鼓掌,一面向他们走来,抢过他们背包和提兜,拥着他们向校门前的球场走去。他看着王芙蓉与自己擦肩而过,微笑着接过身边另一位同学的背包时,连眼角的一瞥也没给他。他向她抬起的手低垂下来,他尴尬极了。幸好从另一边抢过来两个男同学接过了他的背包和衣物。

在直三院时,阿Z曾五次爬上山来看视王芙蓉,第一、二次还好,第三次就冷淡了,第四次就不叫他来了,第五次是委托另一个女同学来告诉他“不见”。以后他没有再去,心头却仍然留着牵念。这不是少年男女间的情思,只是一种骨肉兄长的关切。成了直二院学生以后,他才逐渐知道被冷淡到拒绝的原因。

直二院和直三院间的距离,也只是直二院在山上直三院在山下一二十分钟的距离。两院中的保育生间不少是同乡,每到星期日,有上山到直二院的,也有下山到直三院的。王芙蓉自然会从上山的同学中探听到阿Z的斑斑劣迹,众口铄金,百口莫辩,积累到最后就是避而不见了。

在真诚被当成谎言,蜜糖被唾为毒汁时,阿Z在知道罪因在于他的“顽劣”和“野”时,也深深为在直三院的那些粗鲁行为羞愧。这次他看到了真正变得完全陌生且已是漂亮的大姑娘,心倒平静下来了,王芙蓉已经不需要别人的保护了。当段超人女院长热情地讲完了欢迎词时,他也开始热诚地鼓掌。

他常常怀念直三院,总是一个人爬上这“川东第一峰金剑山”的最高点,向北方的直三院张望,哪一阵风是从直三院吹来的,哪一片云下是直三院,无限怅惘和思念,只牢牢地藏在他的心田里。

在到直二院的第二天下午。他就欣喜地守在图书室窗口,除了上课,他就如痴如狂地极为贪婪地遍读他所能抓到的每一本书。从书中,他知道了“五四”,也知道了“一二九”,知道了国耻,知道了政府的腐败,也逐渐更为明确了世界观人生观对生命存在的重要意义。在图书室已没有什么可看书了的时候,他就钻进一位来自新四军的袁先生和来自北大的王先生的床下,打开他们的书箱,一本本的杂志,一册册的书,被他悄悄带出,看后又悄悄带回,他在书中斑斑血痕里寻找人生的真理,生命的真谛。他已不再是只图看热闹,寻找感情慰藉的阿Z了。

他向大同学学习北方话拉丁字,到荒僻的山沟里唱“延安颂”,羡慕那些有资格钻进原始森林讨论辩证唯物主义的高年级同学。

在高年级同学中掀起的爱国与读书的争论,也吸引了阿Z的注意。一派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爱国就不应该埋头读死书,应该立刻参加社会中的政治活动;一派说,学生的任务就是学习,只有学习好才能工作好,不应该参与社会中的政治活动,在校安心读书就是爱国。

在这个学校的先生中既有共产党,也有国民党,阿Z夹在同学中去问无党无派的一位四十多岁先生对这种争论的意见。他推推鼻子上的眼镜,审视了一遍在座的每个学生,沉吟了一会才用讲课的语调说:

“就兴利除弊来说,历史上的一些热血青年都干预过国家大事。远的是太学生运动,都在某种程度上起到了兴利除弊的作用。但这种行为必然因不利于当局统治权的稳固而遭受到严厉的惩处直到判死刑,因此又引起每位家长的忧虑和反对,而参与政治的学生,其结果往往是不得不离开学校,因而不能毕业而使以后工作生活发生困难。你们既然问到我这个先生,我就代表你们的家长说点意见,这就是希望你们珍惜时间好好读书。”

告别先生以后,大部分同学不满意,说他貌似公正,其实右倾的很。阿Z倒认为先生的话是恳切的,平心而论,应该尊重和理解。人各有志,可以分道扬镳。阿Z是倾向于参与,但也不反对其他同学的一心只读圣贤书。

阿Z到了直二院,人缘大好,没有打过架,连争吵也没有发生过。同学喜欢他,老师也喜欢他。

上山来时那种被遗弃的凄凉心情,很快就被愉快的生活,亲切的关怀,紧张的学习排遣开了。只有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先生特别烦阿Z,这位先生与一个男同学搞同性恋,有一次阿Z替同学们送作文本,推门一看,这位先生拥住那位男同学。他赶忙放下作业本转身跑掉了。

学校里也有大后放社会的缩影:一边是神圣与庄严的工作,一边是卑鄙与无耻的堕落。

阿Z的心情比较舒畅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这就是他在这里朦朦胧胧找到了一个生命的答案:人活着就是为了给世界,给人们添一点美好。在直三院,当他看到送葬的行列,当他看到山坡地边的坟,会自然引起对死亡的恐惧,人为什么要活呢?生下来、成长、衰老、死亡,这多么没有意思啊!到了这里,他回忆到在直三院看到过的一本杂志上一篇文章写一位老人虽然孤独,精神上却感到十分满足,因为他在铁路边的山坡上种植了一片鲜艳芬芳的花,给路人送上了美好的感觉,使世界显得更美好,他的生命也因而迸发出了光彩。阿Z想,人的生命应该这样度过,这才不是虚度年华。以后又记下了保尔的“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到了直二院更坚定了这种信仰。

阿Z读到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不幸的事件发生了。

从重庆派来了一位女训导主任,身体壮实,短发,团团的脸庞,两眼挺大,紧绷的嘴角上面,挂着一股不可忽视的威严。她要先从军训开始,决心整顿整顿学校的“不良”校风。

这学期开学的第二天,就由她亲自带领学生做早操。上身一件短袖衬衣,下面是一条白色的运动裤。三百多人屏神静气,操场上鸦雀无声。

“上操时不准大声咳嗽!”她严厉地训斥一位女生。

她开始示范做操,再让学生跟着做。到了做双手上举全身后仰时,雅静的上空突然听到了“蹦”地一声,后仰了一半的学生纷纷惊奇地站直身子一看。误导主任运动裤的腰带在她猛力后仰时被挣断了,长裤应声滑到膝盖,她赶忙收回双手急忙提住还在继续向下滑溜的裤腰,她自己“扑哧”一声,扭头跳下土台,搂起裤子跑回她的寝室。已经站直了身子的男女学生,看着她慌忙奔回的背影,都毫无恶意地“嘻嘻嘻”,“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到了中午休息的时候,紧急集合钟响了,急促哨音吓的蝉声也静止下来。

“从你们早操时的笑声里,可以看到你们目无尊长,纪律松弛到令人不能容忍的程度,必须要抓紧课外一切时间,认真严格地进行整顿。今天中午是军训开始的第一课:学正步走。”

“报告!”队伍中有人举手。

“什么事?”厉声的喝斥。

“这,这,这太阳太毒...”

“废话,冷练三九,热练三伏,你连这一点也不知道吗?”女训导,不,是误导主任应该已是近四十的人,该有孩子了,可说起话来,脸铁青的赛过屠夫,“看着,我喊一,就这样抬起左腿,绷直脚尖,右腿挺直,喊二时才准放下,喊三再抬起右腿,四再放下。现在注意听口令:立正!”环视全场后,“一”学生们都抬起了左腿。不一会儿个个便已大汗,左右摇晃,脸上也晒的油光发亮。她一面厉声训斥,一面一排排检查动作。尤其是女同学,尽了最大的努力,还是弯的样子像只虾。

“二!”同学们还没舒完半口气;

“三!”又都赶快歪歪倒倒抬起右腿。

午休的先生们陆陆续续走到土台后面的树荫下,有点神情不安的在台边暴日下焦急地踱来踱去的是男教务主任,瘦高个,快五十的人了,经常忘记刮脸,这时汗也从胡楂上往下滴。他在学生后边转的像热锅上的蚂蚁。

“报告,这个女同学晕倒了!”一个男生气愤地喊着。

“抬出去!……四!”马上又是:“一!”

教务主任跑到她身边两次,汗脸上堆着笑,指着学生说着什么。两次都是怏怏不快地又回到学生身边。

“报告!这个小同学又晕倒了,”是女声带泪的声音。

“旁边的那两个学生,把他拖出去!”正步操仍军令如山地继续下去:

“二!”

教务主任拉长了脸,站在队伍前面的左角甩掉鞋子,扒下袜子,两腿挺直,两手拼在裤缝上,光头站在夏日暴烈的中午阳光下,同学生一起晒。

先生们纷纷来拉教务主任。

女误导主任喊了:“四!”没有再喊“一!”对这次军训课给予了充分的肯定,然后:“解散!”她一甩短发,头也不回的先走了。

学生们如蒙大赦,都像躲避倾盆大雨一般,慌慌忙忙分散在操场四周的树荫下,男生在愤愤的议论,女生在用眼泪互相安慰。

“黑丁!”金钢叫阿Z的绰号,“吃得消吗?”

“小菜一碟,还没有我打半场篮球累。”

“要是再”一二”一会儿,我可真要趴下了!”金钢扒掉前胸后背都湿透了的衬衣,用它擦脸上脖子上的汗,“填志愿时你还劝我当兵打鬼子,算了,你一个去把,我是不去的了——喂,你不嫌烙脚?”

初到保育院时是发草鞋,以后施行自力更生,学生自己编织草鞋穿,可是原料又接济不上,所以男生大都白天不穿鞋,只是晚上洗脚上床时才穿那么几分钟。有一年冬天竟然薄薄地下了一场雪,下山背米时,阿Z也是光着脚下山,光着脚上山,让积雪在脚板下溶化。这次中午军训,当然是赤脚上阵,所以也最能检查出脚趾绷直了没有。上面烤,下面烙,中间蒸,都是毫不马虎的训练。

“济公还是我的徒弟哩,我是越烙越过瘾!”

“佩服!”从旁边人群里挤出一位叫李用良的六年级大同学,他比阿Z高出一头,走过来拧拧阿Z的耳朵说,“请她来再给你一个单人训练行不行?”

“别,别,单人训练倒不怕,就怕在她印象里挂了号,那就麻烦了。”

“你们那一堆里议论的那么热烈,是啥内容?”金钢停止了用湿汗衫往脸上扇风,问李用良。

“大家在找烤太阳的原因。”

“找到了吗?”阿Z问。

“似乎找到了,又似乎没找着。有人说,早操时无意之间的一笑坏了事,就像一笑倾人国那样惹下了这场大祸。我看,主要原因不在这里。”

“是什么呢?”金钢从大树伸出的粗根上站了起来凑到李用良面前,“喂,透点消息吧!”

“主要原因是我们不该在这里读书!

“ 荒谬!”阿Z也不相信。

“你们可以自己想想吧!”说完,李用良就向校门走去。快到上课的时间了。金钢对阿Z说,

“高年级的同学,脑袋到底是比我们灵光一些,说的话总是叫我们似乎懂了,仔细一想又不太清楚。”他们随着陆陆续续进校门的人群向自己的教室走去。

晚点名训话时,大家的心又往下一沉。

“从明天起,我就放宽一点限制。东边不能走过路口的黄角树,西边只能到三叉路口,南边到南山角为止,北边尽是悬崖绝壁就算了。如果自由活动时超过这个范围,一定严厉惩罚,决不宽饶!”

高年级的小组讨论搞不成了。阿Z也不能再随着李用良溜到原始森林里偷学北方话拉丁文了。更不能再踏上弹簧般的半尺厚的积叶上,攀上石岩,摘取像红玛璃一般的甜而微酸的山果了。关在这个划定的范围里,女误导主任站在校门口土台上一眼望去,便一切尽收眼底,生活的色彩和兴味都寡淡寡淡的了。自由活动成了动而不活,自而不由了。

“黑丁,咋样?”金钢碰碰阿Z的胳膊肘低声问。

“比正步走还厉害!”阿Z皱着眉头咕哝。

第二天晚饭后的自由活动时,训导主任站在高台上虎视眈眈的向四周边界眺望。学生们在框框里来来往往,画地为牢,谁也不敢越雷池一步。阿Z和金钢到东面站站,又折到西边望望,来回只有那么几十步路,兴趣索然,便回到寝室里睡觉。以前在这个时间寂无一人的寝室,现在却闹哄哄的像一个闹市场,或者像一个娱乐场,说笑话的,在床上跳即兴舞的,还有捉对儿划拳的。活动自由到这个样子了。

第三天晚点名时,阿Z站在前面的金钢说:“气氛有点不对呀!”

“蛮严肃的,出了什么事吧?”

集合起来的队伍静静在饭厅里等了五分钟,不安的气氛逐渐加浓大家都在窃窃私语七七八八的猜测。

以前只用一盏马灯,现在是两只,训导主任站在木板搭的台上,严厉地宣布:

“今天晚饭后的自由活动时间,有三个人私自闯过活动范围,藐视规定,必须严惩!”说到这里她一挥手,“把那三个人给我推上来!”又对两个学生干部说,“把第一个按在长凳上,给我用扁担打屁股!”

学生干部在一连声的喝斥威逼下将第一个男同学按在长条凳上,又在厉声催促下,褪下了他的裤子。

“每人打他五扁担!”现在的训导主任名副其实成了误导主任,她从台角里拿来两根早已靠在那儿的竹扁担,递给两个干部。他们拄着扁担,沙哑着嗓门嗫嗫嚅嚅地说:

“我,我,不会打!”

饭厅里一片死寂。都惊呆了。他们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竟有这种刑法要用在难童身上!

又是男教务主任和两位女先生在苦苦求情。

“这里没有你们的事,请你们离开这里!”

教务主任愣在台上,两位女先生愣了一愣,一扭身走了。

“不许打人!”台下男生中有人大喊了一声。

“不许打人!”轰轰的一片和声。

“这还了得!”误导主任大叫一声,愤怒到了疯狂的程度,夺过扁担,重重打在爬在长凳上的学生屁股上。

“啪,啪,啪!”响声清脆而又利索,没有受过专门训练,不会打出这么高的专业水平。

“哎唷,哎唷!妈呀!救命呀!”爬在长凳上的保育生滚到地板上,搂起裤子要跑,误导主任一把没抓住,顺势举起扁担向逃跑的学生砍去。教务主任急了,赶快去护住学生。他却“哎唷”一声,胳膊上挨了一扁担。

“打倒军阀!”台下一呼百应,越喊越响,喊声里夹着不少人的哭声。

“反对体罚!”

“废除体罚!”

“误导主任滚蛋!”

饭厅里喊声哭声乱成一团。

突然,两盏马灯熄了。眼前立时一片黑。

“打呀!”是台下一些大同学的喊声,土块飞蝗一般飞到台上。

“哎呀哎呀!”是台上误导主任的叫痛声。

阿Z拉住金钢,对这些突然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惊得目瞪口呆: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是共产党员女院长段超人的声音,“快把灯点起来!谁还在扔土块?!“

学生们听见是院长的声音都住了手,悄悄地丢掉手中的武器。

灯很快点亮了。误导主任正缩在院长身后。

“反了天啦!你们竟敢打我!”误导主任还是站在院长身后咆哮,“是哪些人打的,我知道我一定要把你们揪出来!”说罢气哼哼地走了。

台上有碎土,也有阴沟里的黑泥巴,还有几块小瓦片。

第二天起床后,阿Z揣揣不安地想:不知道今天还要发生什么事!吃早饭时听说,误导主任在天麻麻亮时就不辞而别到重亲告状去了。

一周后,误导主任的行李被人代为运走了。

最后,重庆保育总会发来了命令:解散直属第二保育院!

阿Z和金钢夹在一百多人的队伍里上了一只大木船顺流而下,在王先生护送下开赴万县直属第八保育院。

那里是一个什么地方,将有什么样的生活在等待他?他一无所知,一阵惆怅又袭在了心头。

李用良分在另一批大同学中,他们将被送到什么地方,以后又是什么样的生活?李用良也不知道。临别时,李用良对阿Z、金钢笑笑说,

“别老是愁眉苦脸的,到了新的生活环境里,好好学习,早日到中学见面。金钢,你和阿Z在一块,多给他补补算术!”

阿Z回忆到这里叹了口气,看着船仓外滚滚的江水问金钢:

“李用良这个学期就要毕业,这一耽误,还能考上中学吗?”

“准能考上,他是他们班上的优等生。”金钢向仓板上一靠,头侧近阿Z低身说,“这以后,李用良可真会参加政治了。不过,值得担心的倒是我们自己,要知道,我们是才读到四年级,到社会上没有人要呵!”

“啊,那我们就还是安心读书吧!”

“恐怕也安心读不成!”

“啊!为什么?”

“临别的前夜,他找到我,说话还是那么恍恍惚惚,听了好像懂了,仔细一琢磨又不怎么明白。总之,给我总的感觉,我们这次去的地方,是他不够放心的地方。”

阿Z从浪花上收回目光,望着金钢,担忧的想:那将是一个什么样的保育院呢?

船靠万县码头,大大小小的包裹堆积在沙滩上,四顾探寻,找不到一个接引的人。王先生等了一会儿,让大家坐在沙滩上,他带着金钢爬上码头石阶,又在附近街上访寻,这才确实知道没有来过一个接引的人。王先生发了愁:这么多的包裹衣物,这一百多十三四岁的孩子,怎么能背上这么多的东西攀登上那么高的一架大山呢?王先生跟几个十五六的孩子商量了一下,决定请几个挑夫。每个学生尽量携带自己带得动的东西,剩下的由挑夫挑上去,这一百多人的队伍,像蚂蚁搬家一样,缓缓地曲曲弯弯地向山上爬去。

在山顶的最高峰站着几个人,其中一个有四十多岁,举着一架望远镜,已经向江滩上的这一群乌合之众望了多时。望着他们散坐在沙滩上,又望着挑夫尾随在队伍后面向山上爬来,他放下望远镜大不以为然的摇摇头说:

“一个一个简直养成少爷了!对这批难童一定要严加管束,不能由他们的性子,坏了我们这里的规矩!”拿望远镜的人,就是直属第八保育院的基督徒院长燕重孑,他在嘱咐身边的人。

阿Z背着自己的背包,在宽宽的石阶上,一步一喘地向上爬。他超过一双脚跟又超过一双脚跟。爬着爬着,面前看不到脚跟了。抬头看看,他已经爬到队伍的最前面了。回头看看,一百人的队伍拉了半里长,稀稀拉拉,三五成群,有的一面爬一面向上望,有的干脆一屁股坐在路边上靠着山岩喘气。王先生走在最后,身上也替同学背了一个大包。

“前面的,休息休息!”

“阿Z,等等后面的!”后面传来一阵阵的喊声。阿Z在路边放下背包,跑下去接爬山最艰难的同学。金钢也撵上来了,双手往身后一背,背包“咚”的一声滑脱在阿Z背包上:

“不愧是在直二院练习打游击登山的第一名,爬的像猴窜!”金钢又是忙着喘气,又是忙着擦汗,一面不住地喘气,一面向阿Z打趣地说。所谓打游击登山,那是直二院自由活动时举行的一次登山竞赛。

“谁叫你身上长这么厚的猪膘肉,先生说,它是心脏负担,你当然爬不动了。”

“可也是的,每次爬山,心就累得像要蹦出来一样的难受!”

“嚯呀!这座狮子山可真不矮,”王先生从队尾走上来了。胡槎上也在滴汗,“大家休息一会儿,整理整理服装,放精神一些,不要第一次见面就留下一个坏印象。”王先生不知道,“坏印象”已经在燕院长心里留下了。

长江像一条白细线,远远的在山下蜿蜒,听不到浪涛声,看不见樯帆的影子。

难童们重新排好队伍,一个紧跟一个走进学校,这时从学校侧门涌出一批学生热情地接过他们身上背着的东西。这是一所男生院,更像一个少年监狱。

晚上,老生们在上自习,这一百多名新生被集合在石板院子里,听站在马灯后面的燕重孑院长致欢迎词:

“你们到了这里,首先要学会劳动。怕累怕苦是不行的!你们为什么还要请挑夫?下船以后为什么不立即上山?乌七八糟;我在望远镜里看的清清楚楚!太没有规矩了!我早知道你们在直二院想造反,你们被赤色的思想蛊惑了,一个个都像小赤匪!我的任务,就是要给你们洗洗脑子。到了这里,谁还敢乱说乱动违犯校规,一定要严厉处分,决不轻饶!”

一百多人屏息重足,是谁咳嗽了一半立即又噎回去了。

解散后,大家都像突然遭了雷击,麻木痉挛到心里面去了,都不敢喘口大气,各自走回新分的班里。阿Z和金钢分在一个班,开始读五年级。阿Z睡上铺金钢睡下铺。宽大的寝室摆满了架子床,床头紧接床头,床铺两两相并,床与床之间有条窄窄的只能容一人通过的过道。有两百多难童就睡在这里。下了自习的老生都睡了。阿Z和金钢两个人对望了一眼,都不敢吭声。阿Z爬上床,衣服没脱就睡着了。今天,浑身从里到外都太疲倦了。

直属第八保育院办的有制革厂、制鞋厂、肥皂厂、缝纫厂。除了技术师傅,在各所里做工的都是保育生。年龄大的,有的只做半日工,有的做全日工,不读书了。阿Z和金钢。因为年龄不大,个儿也不高。再加上两人来了以后,都像严霜下的嫩苗,萎蔫的终日伸不直腰,看来不像小赤匪,或是一来脑子就被洗的差不多了,便分在班上全日学习,没有和同来的其他同学一样被调出班派到工厂里去。

“阿Z,训导主任叫你马上到他屋里去!”学习组长是浙江人叫曾有福,单薄的身体,清瘦的脸,和这里的老生一样,也有一双倦乏黯淡的大眼睛,在任何人面前都柔弱的像个女孩子,不,像个小小的童养媳。

“好,!”阿Z一面答应,一面继续做他的最后一道作业题,原是准备去打场篮球的,这一下,打不成了。

“阿Z,别写了,去晚了要加重处罚的!”曾有福走到阿Z桌前,带点担忧的神情怯怯地说。他不能告诉阿Z,这位芮昌国主任是笑着说要他去的,怕吓的阿Z不敢去,那就更糟。

这位芮昌国训导主任,原是宪兵队的小队长,是院长为了加强管理,特意从万县宪兵队请来的。只要他一笑学生们个个都胆战心惊,这是他一定要打人的信号。轻则是一正一反,又一正一反四个嘴巴子,打的你昏天黑地猝不及防,打的你无法躲闪鼻孔喷血两耳轰鸣。他是打的那样的训练有素干净利落。他在打之前对被打的人微笑,打的时候微笑,打过以后还是微笑。似乎是在平心静气心情愉快中从事一件极为令他愉快的工作。在全校八个班五个厂里,都尝过那种窒息的辛辣的鼻血向外喷呛而又不准哭出声的难受滋味。重的是挨扁担。四川出产那种楠竹扁担。厚实,宽大,淡黄或是赤红。训导处里有,他屋里也有,施刑起来极为便利。有一次一个高年级学生申诉了几句,微笑刹时变成狞笑,举起扁担就打,学生爬在石铺的院里一声声惨叫,“啪啪啪”的扁担击打声,还是连连扑进教室里来,像利刀一样戳着每个惊惊惶惶的学生的心。那个学生突然拼死爬起来奔跑,凄厉的惨叫:“救命呀,救命呀,我活不成了……救命呀!”一张张挂泪的脸挤在窗户上,谁也不敢出去,也没有一个先生敢去劝阻。倒是几个年纪大的炊事工人出来准备拦阻芮昌国主任。那个学生拖着一个血淋淋的屁股绕着一个教室又一个教室奔跑。芮昌国主任举着扁担在后紧追。他看有工人出来拦阻,立刻奋力一抛,扁担横飞到学生身上,一声惨叫,学生倒在地上,一条胳膊打断了。在这整个过程中,芮昌国主任脸上总是笑着的。

这里的先生不是牧师就是国民党军官,有连长,有排长。阿Z的班主任就是连长,不教课,他只管这个班,倒不怎么打人,就只是喜欢抱住一个胖胖的男同学逗乐。金钢就曾红着脸警告阿Z,不要单独到他房间里去。

阿Z急急地爬上木梯上了二楼站在训导处牌子下面喘着粗气大声喊:

“报告!”

“进来!”

阿Z胆怯地轻轻推开门,蹑手蹑脚站在门边。这种诚惶诚恐的动作,博得了芮昌国主任的好感。于是脸上的微笑消失了,满脸是铁青,厉声喝问:

“这是你的作文本?你在这上面说肥皂所的气味‘不迎鼻意’是什么意思?”

阿Z战战兢兢看着牧师语文老师用红笔重重划线又打上一个大问号的地方,正是“不迎鼻意”四个字。

肥皂厂设在院内东边,院子西面是阿Z们的教室,每当熬炼原料的时候,总要顺风吹进院子西边教室里一股股呛人的臭味。阿Z不敢写臭,很费了一番脑筋,才想出“不迎鼻意”。他讷讷地、结结巴巴地说明原始的想法,真是万幸,芮昌国主任听了以后没有笑,板着脸教训他:

“以后你要给我小心一些,不利学校的话不准说更不准胡乱写!别忘了去年你在作文上喊街的事,识时务者为俊杰!懂吗?”阿Z马上想起去年冬天牧师出的一道作文题叫“冬雪”,其中,阿Z描述了自己幼年在寒风凛冽中无衣无食的苦况。牧师先生的批语是“叫花子喊街!“给了不及格的最低分。刚想到这里,又听到芮昌国主任敲着桌子喊,“阿Z,你要放老实些,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听清楚了!”

作文本仍给了阿Z:“回去把!”“是!”阿Z拿着作文本,鞠躬、出门。虽然吓出了一头一身的汗,心里的高兴和轻松就像从油锅的上空放回地上,就像在断头台上竟蒙受到特赦。曾有福和金钢站在墙拐角处等他。一看他出来,脸上都露出了宽慰的笑容。他告诉他们是怎么一回事并给他们作文本看。

“阿Z,听说这个礼拜日都要做礼拜,咱们也参加算了。”金钢合拢作文本递给阿Z。

在阿Z们来到的第一个星期日早饭后,全校学生集合宣布:

“我们是信教自由的。愿意作上帝好孩子的就进礼堂去作礼拜,不愿意的,可以离开,自由活动。”

老生们不漏一个地都进去了。一百多新生,只有三个进去了,其他的一哄而散都走掉了。院长和宪兵训导主任及两位牧师先生站在一边,一脸怒气。

“不参加是不行的!”曾有福以老生的阅历指导两个不晓得厉害的新生,“你们的名子都上了黑名单。阿Z的‘不迎鼻意’被注意,肯定与不作礼拜有关系哩!”

“识时务者为俊杰!”阿Z喃喃重复这句话,“礼拜日再看,如果都要参加,咱们就也参加。”

星期日早饭后又是全体学生集合,还是由院长宣布集体活动不能有一个例外的理由,从今天起,每个人都要做礼拜。然后分班按次序带进大礼堂。

低头,闭目,双掌合十。牧师先生在台上颤抖着大嗓门嚎叫着祈祷:

“我仁慈的主呵!”

阿Z身后、旁边,或近或远听见几个虽然低沉 却很清晰的混杂在复诵中的另一种祷告词:

“你残酷的门徒呵!”

“拯救拯救你的这群迷失了道路的羔羊吧!”还是牧师先生大声的领诵。

“惩罚惩罚你的这批丧失了人性的门徒吧!”仍是混杂在复诵中的声音。

阿Z往前看,几位牧师先生都正闭着眼哩,他赶忙稍稍回头看看,四周的同学们都在闭目合十虔诚地祷告,看不出是哪几个人在念另一种祷告词。不管是老生新生,只要是听到了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阿——门!”牧师先生的声音。

“哈——咦!”是几个打呵欠的声音。

礼拜结束,学生们眉开眼笑地走出礼堂,院长和牧师先生们都感到高兴,他们认为主已经赐福给这些羔羊引他们步上正途了。在学生中间却流传着一句歇后语:狗子磕头——礼(你)拜。

午饭后,全院学生下山背米。两条裤脚紮住,装满米以后,再把挨近裤腰的上口紮住,两条裤腿骑在脖子上,就像口袋搭在毛驴背上那样稳当。金钢紧跟在阿Z后面,一步一喘地向上爬,缓慢又艰难。

“同学们加把劲,黄角树下再歇气!”

阿Z抵着头向侧面一瞄,是负责押运的先生,他们都不背米,只携带他们在城里买的东西。这里的一切都和直三院直二院翻个个儿,那里的先生不仅和学生一起背米,还比学生背的重几倍。直二院有个袁先生就能扛一百多斤大米上山。

“阿Z,歇歇,”坐在路边歇气的有福喊住了阿Z、金钢。

“你在吃什么?”金钢嘴馋的伸过来看曾有福伸过来的手掌,“生米,这能吃?”

“来,你试试。嚼成糊状再咽进去,又香又甜,好吃极了!”曾有福介绍经验。

“嗯!好吃”阿Z和金钢惊奇地发现老生们都坐在路边像卧在牛栏的牛一样,忙着咀嚼生米。

“各人吃自己袋里的米,几个人吃一个袋里的米,折下去多了被抓住出来是要挨打的!”曾有福讲明了吃生米被发现后的厉害。

阿Z和金钢,还有其他的新生,都学老生的样子吃生米。好在这位押运的先生没有其他先生那样监视的紧。他对这些小饥民还有一点同情心。

一百多名新生来到这里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每有空暇,学生们就三五成群,散失在远山近沟之间,碰见什么就吃什么,豆角、红薯、桔子、萝卜,这是上等食物,搓麦穗吃生麦粒,掰下玉米棒子啃生玉米。老乡见了这些学生还叹口气说:“这些娃儿饿成这样子,真遭孽哟!”

虽然每天有三餐,而且是两干一稀。但稀的鼻息就可以掀起波浪。院长解释说,“稀饭稀饭就是要稀的饭,不然为什么叫稀饭!”干饭每餐只能吃一碗零大半碗。这碗是特制的黄铜饭碗,能容下半个成人的拳头,碗外露出拳峰。又没有什么副食营养,如何填得饱肚子,何况这些孩子都已长到“半桩饭仓”的年龄了。因此,每到六年级毕业离开这里已摆脱了恐惧的大同学,总要到重庆保育总会去上诉。但是据说这个院长很会用保育生的血去献礼,所以向上告状是毫无用处的。只有一次听说要来个调查组调查。院长便亲自给同学们盛饭。他把干饭每颗米的四周都支棱开,米与米之间互不粘连,院长以极有功夫的抖动着手腕,使饭粒一颗颗落在碗里,敏捷地用饭勺齐碗边一刮,粗看上去是饭齐碗边,中间却因饭勺的弧形突出成凹形,走几步到了饭桌边,原来饭粒互相支撑起来的空间便在步声中消失,向嘴里扒时,原齐碗边的饭便下陷露出一圈高高的黄碗边了。就这样,每人吃了两碗,最后又每人分了一小口。结论是每顿吃两碗半干饭,控告不实,调查人员胀的打嗝,提着一个和他们肚子一样鼓起的大口袋走了。以后,每当学生们听见开饭号响,便不约而同,一边走出教室一边敲着铜碗和着号音齐唱:

“两——碗——嗒——滴——滴!”

“撑——的——放——狗——屁!”

当发现院子里站的有牧师先生时,便都不敢这样心情舒畅开怀大唱了。何况这里只准唱“平安夜,圣善夜”和为结婚的牧师先生唱“捲不起的簾笼 香雾菲菲,”而最常唱的是“爱是永久忍耐”。有一次在北楼住的一个高年级班在皎洁的月光中唱起了“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先是两三个人,以后十几个人,最后全寝室的人都唱起来了。保育生们在歌声中想起了家乡,想起了亲人,想起了这不堪忍受的迫害,都一面忘情地唱,一面淌下眼泪。

芮昌国主任气急败坏地在楼下又是挥手大骂又是跳脚怒吼,楼上哪里听得见。芮昌国主任像一只猛虎扑了上去,接着便听见楼上忽而东、忽而西的响起了急促响声的“啪啪啪啪“耳光声,歌声止了,哽哽咽咽的哭声却响成了一片。

阿Z最喜欢唱歌,有时哼了半句,有福就急的像失了火一样赶快来制止。阿Z来到这里连“保育院院歌”也是不准唱的。这里是圣母圣子和他们圣徒的天国,不能让带有苦难血泪的歌玷污了“在天上的父”。

真正的基督徒救人,这里的“基督徒”是借“圣子”的名谋个人的私利而害人。阿Z一直因罗斯福布的衣服感谢罗斯福和美国人民,却又不能因此使他不憎恶给同学们带来苦难的“牧师先生”们和他们手里的“耶和华”。

阿Z把两只裤腿里的米倒进米仓,和金钢、有福到泉水边洗盛过米的裤子。因为班主任说过了,后天就是国庆节,要到城里游行开大会。每个人都要穿罗斯布制服。衣服布厚,在柔和的阳光下得晒一整天才能干透。

国庆节这天,气氛热烈紧张,晚上的干饭和早上的稀饭对调,早餐吃干饭,免得在游行路上、开会场上,只见成串的蓝衣服跑厕所,有失观瞻。这更增加了阿Z的兴致。

几面彩旗前导,后面是两把军号,然后是四只洋号、四面洋鼓,接着的便是四人一排的蓝制服队伍。当然最光彩神气的是院长、主任和牧师先生们。这是他们的宣传画、广告画、金光闪闪的招牌。阿Z走在队伍的边上,听见了站在街檐下四川老乡的赞叹:

“难童娃儿们的阵势还很有派头嘞!“

但是也有毫无顾忌的议论:

“这些娃儿穿的制服,咋个都短秋秋的,可袖子、腰身、裤脚又那么大,穿在身上空荡荡的?”

“你哥子咋法这样笨啥!这是往年做的旧衣服,所以穿起来才短嘛,你看蓝衣服都洗的有点发白了。穿在身上空荡荡嘛,那是人瘦成那个样子的。你看,一个个双眼都瘦成两个大眶眶了!”

前面的旗在飘,一阵军号一阵洋号洋鼓地在吹在敲。阿Z看着走在他前面,合着哨音摆手迈步的金钢,胖团团的身子也饿的瘦兮兮都短了,心里一阵难过,不由的眼里溢满了泪。

回校后,有福马上脱下制服,和所有的老生一样交到班主任那里打成捆又存放进储藏室。他们只有这一套蓝制服,据暗中传说,另外的一套布料被高价买到城里去了。

晚点名训话时,芮昌国主任笑微微地走到台阶上,温和地喊了一声:

“阿Z,站出来!”

阿Z的衣袖被轻轻扯了一下,他明白,这又是曾有福叫他小心。他站到队前,两眼紧紧地视着微笑走下台阶,又一步一步向他逼近的芮昌国主任。

“今天你在大街上流什么眼泪呀!”话音未落便“啪”地一声,阿Z脸上已经着了一下,因为心里早有准备,阿Z马上右脚后退一步,左手又是迅速向上一架。芮昌国主任的微笑又变成了狞笑,飞起皮鞋,一脚踢在阿Z肚子上。阿Z“哎唷”一声倒在抢在身后的金钢怀里。

“不准打人!”

“不准打头!”

“废除体罚!”

一百多新生已经忍无可忍,火山终于爆发了。他们呼的一下子涌了过去,围住扑上来还要打人的芮昌国主任。他扬起的胳膊被抱住了,衣服的前襟后摆也都被无数的小手揪扯住了。在他四周晃动着无数的愤激的面孔,可是,又像是只有一个面孔:瘦削的脸庞,大大的眼睛,大张着的小嘴巴。耳边轰轰轰隆,就像万顷怒涛压在他的头顶上。连长、排长来了,冲不进去。牧师先生们站在一层层石阶上面和高高的石廊中,只见他们向石阶下的学生弯着腰伏下头舞动着手乱张嘴,谁也听不见他们在喊什么。突然,院长从石廊后走出来走下石阶。学生中有几个低低的短促的声音在说:“他在重庆特训班受过特务训练,腰里有手枪,上去围住他,别让他开枪!”立刻十几个人影,在稀微的星光下奔了上去围在院长的四周。

院子里一片混乱,老生都惊慌地躲避在院子的四周,不敢加入,也舍不得离开。又惊恐又兴奋地呆立在那里。

一百多人举起了拳头齐声呼喊:

“废除体罚!”

“不准打头!”

院长在喊口号的空间大声说:

“你们有什么要求,派代表来谈。只要合理,我可以答应你们。你们先放开芮昌国主任。芮昌国主任,你先回去吧!哪几个是代表?请到这里来,只有你们四个?还有没有?多几个也行嘛,四个就行了?那好,你们提要求!”

“我们要求不准打头,打得我们头部疼痛咋能学习!”

“好,今后不准打头。还有吗?”

“完全废除体罚,”

“很好,今后废除一切体罚!”

“要按伙食标准下米做饭,让我们吃饱饭!”

“应该,从明早起,按标准下米。”

“给老生补发一套蓝制服!”

“什么什么?啊啊,好,补发…….”

突然一队国民党的佩着“干城”臂章的部队,跑步冲进了学校,手里提着的步枪上了刺刀,映着一轮园月的寒光,从侧门冲进的部队中,有一挺机枪架在院子西边半人高的矮墙上,机枪的枪栓拉的哗啦哗啦响,一顶军帽靠在机枪把上瞄准着院子里手无寸铁的少年学生。一位牧师先生带着几个端着刺刀的兵,从正门冲进学生的包围圈,拨开惊愕中的学生,向院长走过去。在一片寂静和恐怖之中四个代表被绑起来押走了。机枪从墙头撤下来,部队这才撤出了学校。

这个干城部队住在学校的西北面,离学校约一百米。院长先派人去请救兵后才出来施展缓兵计。姜,还是主耶稣的院长辣!

队伍重新集合起来,院长和牧师先生们轮流在台阶上向下叫骂。院长刚刚答应的那么多,现在一条也不承认。说话连屁也不值了。

阿Z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金钢和有福背着抬着到了校内高坡上的医务室。这里只有一位男校医,外号叫米汤医生。不管大病小病、内科外科,处方都是:多喝点米汤就会慢慢好的。他皱着眉头看了看阿Z的伤处说:

“幸亏芮昌国宪兵下尉脚下留情,再往下挪一点,不要你的命,也要你当一辈子太监。当太监,你懂不懂,就是伺候皇后的男人。好了,把他背回去让他卧床休息,多给他留点米汤喝,过几天就会慢慢好起来的。小家伙,放心,你当不成太监的。”医生是一个有趣的和气人。缺点只有一个:不会治病。

老生们都叹服阿Z是个英雄:“只挨了一个耳光,不简单!”这在直八院校史上是第一个。

半月以后的午休时间,阿Z从厕所出来,碰见芮昌国主任。芮昌国又是一脸微笑,注视着阿Z。阿Z立即警觉起来浑身紧张紧握双拳,看看四周没有一个人。他赶快避在路边快步站到墙角一堆半截转头上,然后对站在路中间的芮昌国主任说:

“如果你还那样打我,我一定要以死相拼!”阿Z说后一句话时,眼里喷着火,飞快地捡起两块半截砖。

“我不愿再弄脏我的手,你这个小杂种!”微笑消失了,怒气布满了铁青的脸,看看阿Z脚边的烂砖,又浑身打量了一下阿Z,便照直走进厕所,不再搭理阿Z。自此以后,没有再向阿Z寻岔。

阿Z最能受屈忍辱,但是一二次可以,到第三,至多到第四次,他就会像一头怒狮,疯狂地咆哮着扑上去以死相拼。这个时候,只要拿得起来的都成为他的武器,只求能打中,不管是什么部位。比他高一头大一圈的侵略者,总是在他的这种气势和突然爆发的袭击下连连退却。对欺负自己的人是如此,对欺负弱小的人也是如此。金钢和有福之所以对他这样倾心,就是因为他这样打服了常常欺侮他们的人。行侠仗义,抱打不平,这是阿Z从旧小说继承下来的遗产之一。

在这个学校里的先生,除了宪兵、军官、牧师以外,也还有另一类的先生。他们不折磨虐待学生。但也不阻拦对学的虐待。窗外打的爹呀妈呀的惨叫,他们照样在窗内平心静气地喝他们的炖鸡汤。司空见惯,对周围,他们既没有憎恶,更没有同情。他们麻木了。

当然也还有两三个有强烈正义感的先生,痛恨这种对学生的法西斯暴行,同情惨遭虐待的学生。送直二院一百多名学生来的王老师,就因为他替学生说话。在来到后的第二个星期六下午,几个老生和新生听到了风声,说院长去找宪兵队,告王先生是直二院派来的共产党。难童们守在山口上,果然看见院长身后有两个宪兵,一同向上爬来。赶快回来告诉王先生,要他躲起来。两个宪兵在王先生屋里搜查了一些书籍带下山去。从此后,同学们也没有再见到王先生。

还有一位女先生,姓徐,是教语文的。有一个四岁的女孩,爱人因赤色暴毙在监狱里,据说她也是一个大学生。她有强烈的憎恨和同情,却只能在暗中表达出来。因为她不愿也被关进监狱死在里面,她要抚养孩子。同学们常到她家里帮助做点家务活。听说,后来在院长的阴谋下被灌醉了,叫芮昌国主任先强奸再逼她为妻。

还有一位,也是女先生,姓朱,约有四十多岁,中等身材,有点瘦,瓜子脸上有一双严厉的眼睛,但却从来没有打骂过学生,教课严格认真,对学生能够细心体贴:

“曾有福,怎么乱扭动呀,要解小便是不是?好,快去快回,还有谁要解小便的?嚯呀,这么多呀!好,都去吧,等你们回来再讲课。”

“早上的稀饭两孵尿,饿的肚子咕咕叫”所以上午的算术课要解小便的特别多。

可是过不多久,朱先生也不来了。据去过她家的同学说,她爱人是青岛海军学校的军官,在这里教课是为了想替难童出点力,是分文报酬也不要的。为什么会忽然不来了呢?同学们都非常怀念他。

阿Z在直三院直二院,只是一个中低年级的学生,除了看过几本进步书,丝毫也不知道共产主义、社会主义,第一次听人讲马克思,那也是从直二院那位女误导主任那里听来的。她站在土台上说“我不管你们什么马克思牛克思,违犯了我的规定就是不行。”当小赤匪?他不够格。连最基本的这方面常识,最起码的几个词,他都不知道。即使燕院长用来辨别赤匪的“斗争”这个词的方法也是从这位院长那里听来的。到了这个学校以后,不由得要将这里的一切与直三院直二院的一切进行逐项对比。是这种现实的,具体的,真实而残酷的事实教育了他。使他认识到共产党好、国民党坏,使他从直观上开始靠拢革命,追求进步。是国民党用自己的残暴、无耻、腐朽,将人们逼到共产党这边来,是国民党用专制独裁法西斯的统治,将人们驱赶到共产党这边来。在阿Z这样的年龄,在这样的环境里,不可能学到革命的道理,是现实,现实具有最强大的说服力。历史上中外的人在开始遵奉、追随他们的老师、宗主的时候,并不是因彻悟了主张、学说,而是先感动老师、宗主的为人行事。阿Z越在这里生活得久,就越思念直三院直二院的先生,梦想再过到直三院直二院那种幸福愉快的学习生活。阿Z常常做这样的梦,醒了后却使他更痛苦。他曾想逃跑出这个学校,有福坚决反对说,以前就有过好几个逃跑,但都又被追回来挨了一顿毒打,逃不掉的。于是阿Z和十几个同学商量写了一个申请退学就业的报告。隔了几天,院长把他们叫了去,一个一个地被贬得一钱不值。

“阿Z,你也要去做工,当学徒?当学徒首先要会给师娘抱娃子。你抱得动吗?你看你的肩膀才比我这方桌高一点点。看看你这个样子,又黑又瘦,不知把那么多干饭吃到哪里去了。就是我介绍,也没有人愿意要你叻!你别撅着嘴你真想去,从明天起,先到我家里替我抱娃子,实习合格,我再给你找工作。”

每个同学被院长打趣一番,垂头丧气地出来。大家只好在这里慢慢熬了。

过了几天,阿Z竟然熬上了一个夜盲眼。刚到夜晚,便两眼漆黑。他用双手揉,用力睁,眼前还是一片漆黑,这在直三院直二院是从来没有的事。金钢也为他着急,牵着他去请米汤医生看。医生用手电照照他的眼球,轻轻叹口气说:

“别怕,别怕!”口气还是那么轻松,“晚上早早睡,明天早晨就会好的!”

“不吃点药么?”金钢望望药箱里稀稀疏疏的几个药瓶。

“还是多给他喝点米汤吧!”

当阿Z的夜盲眼升级成黄昏盲眼时,金钢也来凑热闹,接着陆陆续续发展到三十多人。有几个同学吓的哭了起来。每当黄昏和夜晚将要来临时,他们便赶快坐到床上接受早早睡觉的治疗。每到深夜,这三十几个人摸摸探探到门外,摸不着上厕所的路,便在门口唏哩哗啦方便起来,第二天早上门前便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尿塘。虽经撒尿的人早点起来自己打扫干净,但是尿骚味却弥天盖地不肯消散,门前是院长的胞兄牧师先生们必经之地,掩鼻而过也难逃这一方的扑鼻异香,这才惊动了院长,才在晚上给夜盲眼半碗猪肝汤、两三块拇指大的猪肝。说也奇效,吃了两三次竟都好了。

到了一九四三年六年级正在进行毕业考试的时候,重庆董家溪思克职业学校的唐子清校长来这里招生,条件是小学毕业生。

阿Z独发奇思,找到金钢和有福:

“咱们也去应试好不好?”

“人家只准高小毕业生报考,我们才读完五年级。”金钢大不以为然,“你总分虽然76分,算术却还是个大鸡蛋!”提起鸡蛋,金钢更生他的气,“叫你多想想,慢点交,你倒老早的第一个交卷。”算术先生也呕不过,就用粗重的红笔沿着卷子边,大大地画了一个椭圆形的特大鸡蛋,公布分数时,让全班欣赏了一番。

“不过,我听六年级学习组长说,这次招生不考算术。”有福驳金钢。

“真的!”阿Z惊喜的连眼也瞪圆了。

“听说只考语文、自然常识、手工劳动和面试。”有福补充说。

“仁慈的主啊!”阿Z高兴地大喊,“这一下有救了!”

金钢和有福却不相信学校会允许他们报考。明天早饭后就要开始招生的第一场笔试。晚饭后阿Z看看四周无人注意,便溜进徐先生家里。徐先生说:

“试试看嘛,争取总比不争取好,不妨亲自找唐校长要求要求。”

这确实是一个好办法。阿Z想起今天早上轮他四至六点在院子里值班守夜时,他看到唐校长在微弱的星光下亲自倒自己小便桶。他相信能这样做的,一定是好人。

等到熄灯钟后万籁俱寂时,他鼓起勇气敲开了唐校长的门,站在门边结结巴巴地提出了要求。

获得准许,他也为金钢、有福报了名。由有福去到六年级借了三大摞六年级的各科课本。三个人偷偷熬了一夜,希望在一夜之间学完六年级一年学的各科课程。早饭后,三个人都睁着布满了红丝的眼睛,参加了招生笔试。院长、芮昌国主任轮番来“关心”阿Z的答卷,三堂考试一过,同学们悄悄告诉他们:

“你们考试的时候,院长集合我们训话,说你们根本考不取。因为你们不安分,要停止你们的学习,派到制革厂刮兽皮去。”

制革厂刮兽皮的劳动最脏、最臭、最累、最苦。他们三个人心都缩紧了。

录取通知下来了,只录取了阿Z。

三个人在寝室里掉眼泪,为金钢和有福以后的厄运。

两天后,重庆峨公岩炮兵学校也来招生,五年级学生就是最好的条件。金钢和有福都考取了。他们先后离开了这个学校,终于挣脱了这个类似少年管教所的学校。

这中间,当然也有少数的特殊学生,他们享受到院长等的特别照顾和恩宠,平时得到关怀,三餐饭可以吃个肚儿圆,能够保送升学或介绍一个好的工作。所以,他们对这个院长是感恩戴德没齿不忘,以后百般为这个院长开脱。他们占领了主耶稣的伊甸园。这也是一种社会现象,并不奇怪。即使奸如秦桧汪精卫,阴残如李莲英、戴笠等这类人,不也是上受宠幸,下有心腹的吗?因此到了一九八八年夏天在一本“研究资料”上,阿Z看到一篇有关介绍保育院历史的文章,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凡热爱保育事业的院长南方局都给与支持,如二院院长贺哲仁、万县院长燕重孑等,南方局都表示关心。

阿Z对贺哲仁院长不了解,对直八院的燕重孑是了解的。这位燕的心腹肯定贺,真意是用贺以掩护对燕的肯定。看到这种颠倒黑白的混账文章,大吃一惊,竟然明目张胆荒谬到如此的程度!

为什么在“如”后没有直三院直二院,却将万县直八院燕重孑列于第二位?而且给这种院长戴上耀眼的红冠:是南方局支持的、关心的。他是“热爱”保育事业的。那么又怎样解释他大骂从直二院来的学生是“小赤匪”,要给他们”洗脑子”,宣布凡是说“斗争”的都是赤匪,带兵逮捕王先生,调“干城”部队镇压学生又送学生代表到重庆青木关集中营,选用宪兵、国民党军官、牧师以软硬两手残酷镇压虐待保育生?且不从政治上论这个院长的是与非,仅就从人道这一点来说,对未成年的无家可归的孤儿们采取如此血腥野蛮的虐待,即使是国民党最高统治者,如蒋夫人宋美龄,一旦知道这些真实情况后,也会拂袖而起、拍案大怒的吧!何况是共产党的南方局怎么会承认他是“热爱”?会对他如此残酷的镇压和虐待予以支持?还有更甚者,说他被人民政府逮捕判刑坐牢期满释放是平反昭雪!这种心腹保育生,离开丧尽天良狼心狗肺是不远了。

亲身受过万县直八院院长燕重孑折磨的阿Z已是耄耋之年,呆怔怔地看着这种弥天大谎想:我真是越老越糊涂了,年青时明明白白的问题,隔了几十年却越过越不明不白了。即使是今天的统战政策需要团结这一部分人,也不能歪曲掩盖历史。可以给满清末代皇帝傅仪国民党特务头子沈醉等先生们以优渥的待遇,但也没有说他们屠杀共产党、进步人士,给人民造成巨大苦难的行为是什么“热爱“而收到共产党”支持“、”关心“的呀!

忘记历史,是意味着背叛,掩盖历史,歪曲历史,就是事实上严重的背叛。历史,是已存在的客观物质,它也不是以人的意志所能转移得了的。

阿Z后来曾将自己住过的保育院分为三种类型:直三院、直二院是第一种类型,是以人道主义的感情和拯救民族的责任,担负起抚养难童的责任,先生中有共产党、国民党和无党派的进步人士,其中共产党的力量最大,掌握学校的领导权。这里的生活幸福愉快,教学认真。万县直八院应该属于第二种类型,虽然有牧师天天布道,实际上个个是吃教饭的骗子,完全泯灭了良知良心,毫无人道主义的精神,对难童施行的是法西斯暴行,先生中主要是国民党的宪兵、军官、“牧师”和两三个有某种关系无党派的人士,院长则是受过国民党特务机关特训班的特务国民党党员。这里的生活悲惨痛苦,一般来说教学不够认真。思克职业学校是属于第三种类型,先生中没有共产党和国民党,只有无党派的人士。院长唐子清不属国民党也不属共产党,但与国民党官员有点关系,不然就坐不上这把交椅。育才学校的小先生们曾来教唱过“二月里来呦好春光”,教到第二节时便不叫他们再来了;既怕受共产党影响,更怕招引来国民党的滋扰。教务长和教专业课的先生多是从大学请来的教授。这里任教的先生多能认真负责,三餐虽然不够好,但也能管吃饱。在这三类学校中,第一类学校最好,不仅生活好、学习好、而且使学生过到充分民主的生活,培养了学生民主的意识和精神,开发了学生的智力,使学生身心都得到健康的发展。每个学生都能在温暖幸福地关怀下成长。第二类学校最坏,它是第一类学校的反动。在第二类学校里,生活苦,教学差,采取法西斯残酷专制的手段镇压学生,剥夺小孩子任何一点应有的享受。摧残儿童少年的身心健康。凡是在第一类学校中生活过来的保育生,必然要用已经变为他们血管中血液的民主意识和精神,不妥协 、十分强烈的、毫无顾忌的反抗任何形式的、不民主管理,从而使每个保育生成为自觉的反对法西斯专制的民主战士。因而阿Z们在万县直八院的斗争,是没有办法可以避免的。在第二类保育院中同样培养出思想卑劣手段毒辣的亲信,这种保育生即便到了老年,依旧满口胡话,颠倒是非,是栽赃诬陷的好手能手。纵使被当场指出谬误,也会毫无廉耻地巧舌如簧进行抵赖。

从第三类保育院出来的保育生的生活道路最为平稳。阿Z思克职业学校农科毕业的同学,无惊无险,有的是农业推广站技术员,有的是农药所所长。他们在政治上基本是无倾向。国民党执政时,他们是技术员、所长;共产党执政时,仍然是技术员、所长。在从属上是端谁的碗服谁管,叫怎么做就怎么做;在业务上依旧是兢兢业业尽职尽责做好本职工作。无论是国是共,基本上都是容许的。如果下一辈子不幸还当保育生,阿Z就祈求自己当第三类保育院的保育生。

阿Z选择学农科的动机很简单,就是希望通过所学的农业知识为每个农民家庭多增加一点粮食。因此,就特别醉心于杂交选种的理论学习,并在菊科的杂交中获得成功。教授是从重庆农业大学请来的教授朱桓,教学质量高,实习时和学生一起劳动。种的菠菜肥嫩可口,引人自豪。种的南瓜硕大味甜,白擈擈的冬瓜,大小伙子一次也只能挑两个。阿Z越学越有信心。可惜后来得了胃溃疡,校医是校长的夫人,看病认真负责。着人抬阿Z到歌乐山保育生疗养院治疗。

阿Z两天没进饮食,尽呕吐黄水,躺在担架上双手紧抱住胃部,痛的直哼哼。到了疗养院就直接抬到诊断室,放在里面的一张床上,阿Z闭着眼,无力地呻吟着。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了医生的脚步声,走到床前,理理他的头发,突然一声惊呼:

“哎呀,你不是阿Z吗?”

阿Z睁开眼,一张秀丽的脸庞俯伏在他的上空,脸庞上有着一双惊喜的亮晶晶的大眼睛:

“林先生,是你!”他激动的要翻身坐起来,

“别动,我给你检查检查!”

“我这会儿似乎不痛了!”阿Z只高兴地微笑。

“不痛也得先让我检查一下。”

检查后马上注射了一针,然后由林企华和护士把阿Z扶进病房。

“每天除了吃药打针以外,每顿只能喝一小碗面糊糊。”

在林企华和护士细心护理下,阿Z的病逐渐好转,也可以吃半碗干饭了。

到这时候,林企华才要阿Z讲讲他这几年的生活。阿Z简单地说了一下情况。

林企华告诉阿Z,她送韩先生住院治疗以后,在保育院工作。曾给直三院负责人写信,打听过阿Z的下落,回信说已分到直二院,以后到保育院总会打听直二院的情况,又说是已经解散,他们也还不知道被分在哪个保育院。在她心里是一直悬念着阿Z的。现在看到阿Z虽然还是瘦,但已经快撵上林先生的肩头高了。一头刺猬般地黑发,两寸多长,根根直立如铁丝,脸上总是浮着腼腆的笑,有时说着话,脸上会突然升起一股红晕,十四五岁的少年,更容易羞涩了,只是两只大眼像女孩子的那样明亮,并且极富于感情的变化。

“金先生在什么地方工作?”

“让她回到湖北分会当院长去了。”

阿Z想,如果一直在这三位先生的教育下,他的经历和以后的人生道路该又是另一个样子的吧。

在恢复健康的一段时间里,已经停止了打针吃药。有一天下午林先生带阿Z到疗养院礼堂听一个作家的报告。这位作家年约三十多岁,白白净净的脸庞,漂亮的分头,脸上罩着一付大眼镜,身上穿一件纺绸长衫,潇洒、儒雅、温和。讲了两个多小时,疗养院的小听众都带着敬仰膜拜的心情,听得入了云。他说自己写了一部叫《春暖花开》的书。是专门研究女人的。在这部书里他写了三种女人的性格,这便是有的像太阳,有的像月亮,有的像星星。散会去吃饭的路上阿Z想,这和自己过去看的公子落难,后花园订婚一样使人感觉到遥远。也难怪阿Z他是从炸弹堆里和痛苦与饥饿中挣扎滚爬出来的人。他能喜欢张恨水的《八十一梦》,也叹服李宗吾(即“你宗吾”也) 《厚黑学》,并为之拍案叫绝,却没有欣赏太阳月亮星星的水平。

阿Z这几天都在缠着林先生要求立即出院回校学习,不然就更赶不上功课了。林先生想叫阿Z留在身边,或送他到正规的中学去学习。

“如果我能培养出一两个新品种,使每亩地都能多收粮食,那该是多好呵!”

林企华看着面前这双充满梦幻的大眼睛心想:要是没有战争,将这孩子带到妈妈身边培养,不是文学家、教授,也该是个农学家把!

“阿Z,以后会给我写信吗?”

“会的!”

“千万别和我断了联系,抗日胜利了,我带你去看看我家的橡胶园。想不想?”

“想!”

“那好,一定要记住给我来信!”

临送阿Z上汽车时,她递给阿Z一个小包,里面有两套衣服两条毛巾一条被单;还有一大包糖果。她的爱人已从马来西亚启程,回祖国和她结婚,可惜阿Z见不到他,所以提前送阿Z一大包糖果,叫阿Z分给同学们吃。

阿Z扒着车窗,两眼含着热泪,连连向窗外挥手,阿Z看到林先生眼里也满溢着泪水,只默然向阿Z招手。当车驶出车站,车里挤在窗口的人都已回到自己座位上的时候,阿Z还看到林先生面向汽车的方向,在卷起濛濛的尘雾中,整个身子使着劲做手势,叫阿Z的上半身赶快缩回车厢去。

阿Z默默坐在车厢里,心里十分难受,同时也感受到了从未感受到过的无限温暖。

回校的第一个星期日,直二院的同学李用良就来找到了他。是在重庆峨公岩高射炮校学习的金钢写信告诉李用良的。学校农场后面是一个小山坡,小山坡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坟墓,其中有一座坟墓,后面砌有石围墙,前面有石平台,平台中有石桌石凳,地方幽静,偶尔有一两个学生浴着远处阵阵飘来的栀子花香,温习功课。他们两人坐在石凳上。

“这里面躺着的人,死后大约也还有权势有钱财,不然,有孝子贤孙也无法在这样幽雅的风水宝地里修起这么阔气的阴宅。”

“其实是后人用他的死给自己装装门面,”阿Z不以为然地说。

“三日不见,真要刮目相看了。思想很有点深度了哩!“李用良笑着说。

“哪里比得上你。我的情况,你已经知道了,现在该谈谈你的了。“

李用良离了直二院,半年后升入一所国立中学,仍然和直二院留在重庆的两位先生保持密切联系。被特务发觉后便逃出了学校参加了地下工作。李用良更多的谈重庆特务多如牛毛的情况,也谈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复杂斗争。最后谈了国之危艰,目前读书是远水救不了近火的话。

“学校说了,毕业以后,就安排我们到农技推广站当技术员。我也可以富民强国做点具体事情,报答无数为我们花费了心血的人。“

“呆子!你就不看看目前的现实。即使有农技站,在这腐烂完了的政府下面的机关就不腐烂?会让你富民强国,现在是不吃喝嫖赌爱啃书本的都是共产党的嫌疑犯,会不把你抓起来?还是先出来工作吧!已经把你介绍给朱学范办的工会图书舘,聘请你担任图书管理员的工作,以此作掩护参加地下革命工作。横直你喜欢看书。“

阿Z笑笑瑶瑶头。

午饭后,阿Z送李用良过嘉陵江到重庆市区。

“等我想好了去找你。”阿Z握着李用良的手说。

“找我?别!”

李用良抖了抖阿Z的手,飞快地向四周扫了一眼,“还是我来找你好了。”他松开阿Z的手,转身跳上渡船,向阿Z挥挥手,“再见!科学家!”

阿Z向他挥挥手,还是红着脸笑了笑。

李用良在搞地下工作。阿Z敬佩他。

他站在江岸的高处,望着碧绿的江水和来往如梭的渡船,望见一队纤夫四肢着地伴着“嗨嗬!嗨嗬”的号子声,在汗水浸透的羊肠小道上一寸一寸的挪进。他们不气馁,不犹豫,不回头,不埋怨;他们有目的,有信心,有毅力,有勇气。一直拉过险滩,一直拉过急浪。阿Z想:我也是纤夫,我的人生之路也只能是纤夫脚下的这条崎岖坎坷的羊肠小道了!

阿Z在生病期间耽误下来的代数课,先生不给他补,先生只负责在他的作业本上拦起一道道铁丝网;同学们也没有一个人为他补补课。这批六年级的学生原本就瞧不起来自五年级的这个冒牌;跟不上课,更成了他们鄙夷和嘲笑的对象;座位又给他排在最后,眼又近视,看不清黑板上的演算。找谁谁也不理睬。他曾经不知天高地厚地找到了院长唐子清,胆怯地嗫嗫懦懦地提出给配一副近视眼镜的要求。却立即遭受到那位领导的嘲弄和喝斥:

“什么?眼镜?你要配眼镜?你也想配眼镜?好好好,我的这一副给你。“那位领导从他自己的鼻梁上取下白银框边的眼睛,向阿Z递过来,”来,拿去!”他的两只凸出的眼珠,却瞪的溜圆。

阿Z只好怏怏地胀红了脸,赶快退了出来。

学习上的困难无人帮助,四周的歧视和刁难更增加了学习下去的困难。班上有个叫简大麻子的大同学,为了要制服阿Z的傲慢,为了要使阿Z见了他便服服帖帖听任他摆布,便纠集了几个同学,经常在阿Z身上寻衅闹事。有一次,阿Z从雨中低头缩着脖颈冲进教室,刚跨过门槛,便被伸过来的一只沾满了黄泥的脚伴了一个嘴啃泥。这间茅屋教室原本就漏雨,经过几天连阴雨,教室里面的地面也是几处水洼夹着一片泥泞了。阿Z从地上爬了起来,已是浑身沾满了稀泥。平日所忍受的积怨一下子爆发了出来,像一只狂怒的野牛转身便向那只泥脚冲了过去。对方早有准备,一闪身便藏在简大麻子身后,不等阿Z扑过去,简大麻子抬起泥脚踢在阿Z身上。正当阿Z再次伏身猛冲过去拼命的时候。院长唐子清恰好从办公室赶了过来。认定了阿Z是一个极难驯服的侵略者。在厉声喝斥以后,怒冲冲地将阿Z带进办公室,拿起靠在他的办公桌边的司的克文明手杖,狠狠地打了几下阿Z的手心。阿Z蹲在地上用另一只手紧紧捂住痛得钻心的手掌,眼泪在痛楚到面部肌肉痉挛的脸上漫溢。曾经是大学教授的王教导主任,离开办公桌,劝阻了还要继续进行下去的责打。阿Z没有哭,是带着抑制不住的满脸的泪,离开了那间可怕的办公室。简大麻子和他的伙伴正站在远处开怀的笑。

要想得到正常的学习,对一个木讷的学生来说,是多么的艰难呵!

阿Z怎么能在这样的环境中坚持学下去呢?

老师,老师呵,你的伟大岂止是只在讲台上讲讲课文?不了解学生的学习情绪、学习的心理状态、学习的困窘、所处的学习人际关系的老师,是不是称职的老师呢?

半月后,李用良又来找到了阿Z:

“阿Z,想好了吗?愿意不愿意离开学校?”

“好!”阿Z这一次很干脆,“我愿意去管理图书去。”

“管理图书?现在不行了!”李用良摇摇头说。

“怎么?有人管了?”阿Z十分失望了。

“那倒不是,”李用良离开石凳,走近阿Z伏下身子悄声说,“在嘉陵江南岸山沟中,新开办了一所印制所,初步了解,这是个不起眼的小印刷所,是受国民党特务津贴扶助的,估计重庆的特务机关将在这里印些东西。地下党的同志很想了解在这里印刷的是一些什么东西。同志们了解到你的情况,经过认真研究,认为你去印制所最为合适,不知你是不是愿意去?”

“我可是什么也不会啊!”

阿Z担心自己完不成这个任务。

“这没有关系,”李用良走到对面的石凳上,站在上面踮起脚向四周瞭望了一圈,然后跳下来又重新坐回石凳上,仍然是压低了声音说,“这所印刷所要招收一名学徒。有两位师傅作你的介绍人。你放心去就是了。”

“要不要参加招工考试?”

“不考。”

“有没有其他条件的要求?”

“只有两个条件,一是吃得苦,受得住委屈。这一条很重要,对其他的人来说,是很难熬得下来的;对你来说,咬咬牙就可以坚持下去,因为同志们都了解到你是在最艰苦中熬炼过了的。二是识字,能知道印刷出了一些什么东西。这一条你更是符合要求。你愿意去吗?”

“当学徒,我知道很苦很累,这在高尔基《我的大学》里读到过。大不了是早倒尿罐午烧饭,忙到半夜还在团团转。只要对革命有益处,我决心去干。何况这个学校已经嫌弃了我,我也因之不得不嫌弃它。”

阿Z和李用良约定了明天会面的时间,回到学校的当晚便向唐子清递上了退学的要求,唐子清毫不犹豫当即批准。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阿Z在李用良引导之下拜见了两位约四十多岁的排字师傅,又由这两位师傅引荐了这个印刷所兼工头的总务主任。工头魁梧浑实,活想一个看守家院的打手。在篮球一般的脑袋前,瞪出一双鼓凸凸的牛眼,上上下下着着实实地打量着阿Z。然后从办公桌前站了起来,背起双手低偏着头,又围着阿Z看了一圈,最后停在阿Z面前,将粗大肥厚手掌按在阿Z的头上,五个手指一拨动,阿Z的身子不由的便在原地转了一个三百六十度,于是又用粗大的中指拨动食指弹在阿Z的头上,“卜卜”两声以后,这才对涨红了脸快要掉下来眼泪的阿Z点点圆滚滚的头,扭脸对站在一边的两位师傅说:

“嗯,还行,你们就引他到排字房见见他的师傅和师兄。”又抬起他的油腻腻的左手,掀起阿Z的下巴,冷冷地说,“明天你就来上班,在这里当学徒,首先要学的老实些。犯了我的规矩,我就要打的你在地上学狗爬!”

阿Z觉得自己突然双脚踏空,跌进了冰的深渊,又恍然独身一人沦落在漫漫的荒野,四周环视尽虎狼。心中充满了恐惧和寒冷。以后的日子似乎比挨司的克受凌辱更可怕。

在回学校的路上,阿Z对李用良谈了自己的感受。

“阿Z,你说的一切,我早已想过了,别的同志也认真考虑了一个时间,都认为这样环境里的这种学徒,其实就是十八世纪的奴隶,将会是苦不堪言的。我看,你就别去了吧。让同志们再想想别的办法。你还是留在学校读完你的农业专科。”

“那可不行!”阿Z口气坚决,“这只是我初接触这种人和环境的一时感受,我会很快适应它的”阿Z在分岔路口停下来说,“你就别到学校去,我们就在这儿分手。我明天就去上班。你就不要再来了。”

“阿Z,这对你是一个巨大的牺牲,它将会改变你今后的生活道路,前面的路是异常的……”李用良握住阿Z伸过来的手,紧紧握住不放。

“我明白,我愿意。我对你说过,我不信鬼,也不信神,更不信基督,但我敬仰以身饲虎、摩顶放锺,以及为拯救世人被钉上十字架的伟人。如果能把自己作为牺牲,换到苦难人民的幸福,这也是我所追求的人生幸福啊!”

李用良感动地点点头,又紧紧地握了一下阿Z的手,轻轻地说:“过一个星期后我再来,到学校找不到你时,我再到工厂去找你。”

李用良踏上另一条石板路,向渡口走去。

阿Z回到寝室躺在床上,心里袭上一股无名的伤感和惆怅。他知道自己从此将永远告别学生的生活;农业技术员的工作,也将永远成为梦中的幻影。也没有人挽留,没有人关心,没有人开导,没有人劝慰。这种滋味,使坚强的阿Z也感到凄凉。

阿Z永远真挚地怀念直三院直二院的幸福学习生活,更永远感激为了抢救和收容难童发起和创办了保育院的伟人,永远感激为抚养和教育难童而四处募捐、上下奔走、日夜辛劳的前辈!不论她们是哪一党哪一派,还是无党无派,保育生都应该刻骨铭心,牢记她们为祖国、民族赋予的恩德!不论是在为国内外著有成就的保育生,还是默默无闻一直为人民辛勤工作的保育生,都应该记住了使自己免于串在日兵刺刀上,免于成为日本军伐肉弹而出生入死进入抢救的伟人们!

保育院办起来以后,也免不了有渣滓的混入,也正因为如此,阿Z对保育院的生活、先生,才不是笼统地完全肯定,对钻入的蛆虫,才不是粉饰美化。也只有这样,才能使圣洁的不被玷污,使圣洁的更圣洁;使伟大崇高的不受牵累,使伟大崇高的更伟大崇高!

真希望有一天能在重庆和武汉看到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日军的刺刀,两手护住藏在身后孩子的伟大母亲塑像,让后世的人们也永远记住在烽火连天、尸横遍野的苦难时代里,也有这些舍生忘死作出伟大贡献的母亲们!

老百姓的祖国母亲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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